貝璐渴望回歸,源于情感上的糾拌。
所期盼的不是自己恢複正常和自由,而是爲了别人的需要。
貝璐要去完成未完成的承諾,去承擔必須承擔的責任。
特别是對自己的孩子。
作爲一個母親,貝璐惦念女兒無可厚非。
但另一方面,卻又有和别人有着很大不同。
因爲貝璐的孩子充滿了遺憾和缺陷,比其他任何孩子更需要媽媽陪伴和愛護。
而且這個孩子還是原本就存在的。
貝璐可無法像他一樣,能把自己的孩子當做虛幻的泡影去逃避,當成一場夢去放棄。
實際上,貝璐作爲一個柔弱的女性。
在正視現實,克服困難這一點上,遠比男人更有擔當。
對此,他已經不僅僅是同情和佩服了,而且帶有一定的慚愧和崇敬。
在他的眼裏,這樣的人性品質讓貝璐整個人都在散發着聖光。
所以他很久沒有說話。
一句“我一定幫你”已經到了嘴邊,卻又難以吐露。
不是他不敢說,而是他不确定應不應該鼓勵貝璐去這麽做。
因爲生活對貝璐完全是不公道的。
他實在不忍心,看到貝璐去做這種要搭進自己一輩子的個人犧牲。
有意思的是,當說完這些話,貝璐同樣密切的注意着卓群,仔細揣摩着他的反應。
對她而言,這個故事其實也是一種人性考驗。
因爲她這一生遭受的最大的打擊。
莫過于,盡管她姿容俏麗,才華出衆。
但她身邊的人,親密的朋友、同事,癡戀她的男人和影迷,總會爲她的不幸而幸災樂禍。
當她遇到難處時,盡管許多人表示同情,但她就是能從這些人的臉上發現掠過的欣喜之色。
起初她還以爲自己多心,太敏感。
但是當她反複發現這樣的情況,甚至留意到許多人背後,不經意間表達的心聲之外。
她的心被深深刺痛了。
他們當然都公開的支持她,喜歡她,表面上和她立場一緻。
她對此深信不疑。
但是,任何形式的出類拔萃都會遭人嫉恨。
似乎人人,背後都難免呈現出尖酸刻薄的嘴臉。
真實的情況,是她的不幸和困難,往往能帶給許多人難以想象的快慰。
好在她沒有在卓群身上看到類似的反應。
是的,卓群是皺着眉頭,顯得有些退縮和遲疑,有着讓她無法确切把握的複雜情緒。
但她看得出來,卓群在了解到她真切的不幸時,絕對沒有露出任何一點的幸災樂禍來。
這讓她無比的欣慰。
于是她反倒把手放在了卓群的肩膀上,盡力寬慰着他。
“如果我的故事帶給了你不快,和難以釋懷的負面情緒,我非常抱歉。我明白的,這種事兒聽起來會讓人不舒服,尤其我知道你今天已經很累了。所以如果你想休息的話,我們也可以明天再繼續……”
卓群坐在藤椅上,似乎突然回過神來。
“不不,我非常想知道一切,請千萬别隻說一半。我會睡不着覺的。當然……如果你還願意的話……”
這時,他下意識的又要灌上一口啤酒。
可惜,酒瓶已經空了,他什麽也沒喝到。
貝璐輕輕一笑。
“那好吧,請你等一下,我再去樓下拿兩瓶啤酒。”
幾分鍾後,貝璐帶着兩瓶啤酒回來了。
同時意外的發現,卓群已經把煙缸裏碎紙倒掉了,而且把紙巾盒擺在了在她坐的位置。
毫無疑問,這是一種非常細心的體貼。
作爲女人,是不可能不爲之溫暖和欣喜的。
于是看着卓群若無其事的表情,貝璐的情緒也好轉了不少。
坐下後,便開始繼續描述更奇異的體驗。
“遇到你那次,當我意識模糊之後再次清醒,我是在家裏醒來的。當時我面對的是家裏正在播放的電視,畫面裏是《還珠格格》第一部。我才十四歲。”
“你十四歲?”
卓群不免驚愕。
但他很快反應過來,按時間算,确實差不多應該如此。
“那你還記得具體是哪一天嗎?”
“具體我忘了,隻記得是1999年的一月份。已經放寒假了……”
“怎麽比我醒來要晚半年啊?不過沒關系,這事兒咱們過後再研究,請你繼續說。”
貝璐點點頭,輕輕撕扯着紙巾,繼續回憶。
“當時我父母不在家,我爸爸去買東西了,媽媽在加班。我一開始,是茫然的在家裏四處,幾乎花了一個小時檢查我的東西,我的書籍,我的衣服,我的日記,我房間的擺設,那我曾被我無意間丢失的東西……還有鏡子裏的自己。”
“我一個人哭個不停,因爲我恐懼極了。想起了飛機上的事兒,我真的以爲我死了,而且當天有霧,我僅從窗外望了一眼,我就被一片白茫茫吓得縮了回來。不怕你笑話,我當時的想法是,人們都說人死要回顧自己的一生,這也許就是那種回顧方式,我正處于這個通行的過程與環節當中。”
“所以我很怕從前門走出去,因爲我怕一打開門走出去,就到了幽冥地界。我怕自己置身于濃霧與空無之中,我怕碰到奈何橋旁的孟婆,我怕牛頭馬面,哪怕就是天堂我也害怕。因爲我的人生還有太多未完成的事兒,我不願意就這麽離開,就這麽遺忘,就這麽面對死亡。”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然後我爸爸回家了。他就提着東西從那扇我怕得要死的大門走了進來。更讓我恐懼的是,我的記憶裏,父親應該是躺在床上,生活已經不能自理的樣子。這就讓我以爲他是什麽奇怪的東西僞裝的,要來拖走我去赴死。于是我開始尖聲大叫。”
“我爸爸費了好大的力氣,花費了許多時間,都沒能讓我安靜下來。于是他隻能打電話叫來了救護車和專業的醫護人員。那些穿白大褂的人在父親壓制我的時候,給我打了一針。可能是鎮定劑或者麻醉藥什麽的,然後我就昏過去了。當我再次醒來時,已經身在醫院裏了。不光是我的爸爸,我的媽媽也在我身邊。他們都是憂心忡忡的觀望着我。一見我醒來,媽媽就急着問我還認識不認識她,爸爸則跑去叫醫生。”
“從那時起,我才真正開始明白,自己不是真的死了。我發現一切都很正常,父母、醫生、護士、醫院裏其他人,還有馬路上的行人、汽車和建築。特别是跟着父母回家的路上,一切就如同我曾經的記憶裏一樣。”
“尤其當到家之後,鄰居家的狗跑來舔我的手。媽媽問我想吃什麽,要去給我做飯。爸爸則像小時候哄我一樣,出門去給我買觀前街的桂花糖炒栗子。不知道爲什麽,這些又讓我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