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群盡量把聲音放小,内心的激動和難言的心虛,反倒讓他不敢直視母親。
隻好裝作口渴輕輕推開了她,己轉身去倒了杯涼白開。
結果一喝還就止不住了。
顯然事實證明,家裏的白水,比飛機上的美酒、咖啡更符合他的需要。
但當媽的可不認爲事情如此簡單,她誤以爲卓群擠火車受了罪。
強忍着了好一會,眼淚才沒流下來。
于是就跟眼下滿大街都在傳唱的那首流行歌曲似的。
“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
馬上語氣就柔和了。
“你咋給渴成這樣了?兒子,坐火車還不知道買瓶水喝?你咋不讓家裏給你寄錢呢?你揍這麽苦自己?你快告訴媽,買的坐票還是站票?”
但人是情緒動物,負面感受不可能一下抵消的,很快這股子心疼勁過去,反倒越問越氣。
卓群母親又情不自禁重新開始指責呵斥。
“說呀,你說呀,這麽大了都不會照顧自己?幹脆渴死你小子得了。上大學上大學,你念那麽多書有啥用?在京城連封信都不知道寫,你想讓你爹媽急死咋地?”
說完,她自己倒支持不住了,捂着臉哭起來。
淚水如汩汩的泉水,從手指縫裏往出冒,那樣子真的不好看。
沒轍,卓群母親文化素質不高,還是活得特性情、特随意的那種人。
往往說惱就惱,說急就急,說哭就哭,說笑就笑,相當程度上就跟孩子似的任性。
按理說,她和文質,内斂的卓群父親原本是不可能組成家庭的。
但在特殊的年月裏,也恰恰正是她這敢愛敢恨如火的性子。
才在“工宣隊”進駐學校後,溫暖了卓群父親那凍得跟冰坨子似的一顆心。
這或許就是天底下最奇妙的緣分。
當然,也正是因此,世界上才會有卓群的存在。
“行啦,走到哪兒,您都是我媽,我要是不認家,怎麽大老遠又跑回來了?”
卓群先順手找了條毛巾塞給了哭個沒完的母親,跟着這才繼續忽悠。
“您知道我在外面多忙嗎?跟個小機器人似的,我是又上學又掙錢。簡直快累死了。哪還有工夫寫信?”
“我容易嗎我?這是爲誰啊?還不是心疼您,心疼我爸?還不都是爲了咱們家?我不想讓你們天天過的這麽辛苦。瞧您,就知道拿包子、面條填肚子……”
天下沒有母親不吃這套的。
哭泣立時緩和了下來,當媽的反倒又替兒子揪心了。
“哎喲,你才多大,瞎整個啥啊?媽就怕這個。兒子,答應媽,還是好好上學吧。掙錢不着急,等你畢業了也不晚。我和你爸苦點沒啥,還是學業要緊啊?你千萬不能耽誤功課啊……”
談到這個,卓群内心充滿了無奈和抵觸。
因爲他實在不想再學一遍味同嚼蠟的東西。
何況沒人比他更清楚上大學能帶給他什麽了。
那對他們一家提高社會階層,改善生活質量,近似于毫無幫助。
完全是水中月、鏡中花一樣的虛妄之念。
他如今甚至連學籍都沒了,可誰又在乎這個呢?
當他出入高檔消費場所時,見到的每一張面孔都是笑臉。
别說進門就有人給拉開門問候,上電梯有人專門伺候。
就連拉屎撒尿都有人跟腳兒上趕着開水龍頭和遞紙巾。
說實話,自從出了學校的大門後,他隻感到了解脫和自由。
他如今過得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神仙一樣快活的日子。
還要什麽學曆啊?
“我的親媽喲,您一天到晚在家裏悶着,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事。現在社會變化可快了。哪兒還能念死書啊?”
“我跟您說,這人要想過得好,就什麽都不能等,一等準黃。如果能多抓着一樣,就得多抓一樣。時不我待啊。而且有時候,副業比主業還有用呢。”
“我在校外幹兼職怎麽了?我這叫兩手抓,兩手都要硬。今後或許就是東邊不亮西邊亮。您明不明白?”
“還不明白?那好,您看着,我今天就讓您好好明白明白……”
說着,卓群過去就把電視關上,拔掉全部電源,一下就把電視機抱了起來。
然後抱着電視就往家門外頭走。
卓群母親不明所以,當時就看傻眼了。
直到看着兒子快出門了,才從後面追了上來。
“兒子,你要幹哈啊?抱着電視整啥玩意?”
卓群卻不搭話,隻顧瞅着腳下下樓。
此時正是正午人最少的時候,樓門口沒有一個人。
卓群便朝樓對面靠牆的垃圾堆走去。
跟着一句,“去哪兒?就這兒!您好好看着吧。”
随後來到近前,毫不猶豫的一甩手,就把電視機扔了出去。
“咣當”一聲,這電視機就冒了煙,零件“稀裏嘩啦”地散了一地。
剩下的事兒還用說嗎?
卓群母親當時就驚叫一聲,雙腿發軟,一下子靠在牆上。
“哎喲!你……你個山炮!瘋了你?”
哪知卓群卻不在乎的笑了,還口吐狂言。
“這破玩意,就能看仨台,收破爛的都不要了,您不扔等什麽呢?别心疼,明天就我給您買個rb原裝二十九寸大彩電,帶遙控器的,保證您喜歡。”
說着,他把母親扶了起來,一直攙着進了屋,上了二樓,坐在了沙發上。
可他的母親又如何能信?
“滾犢子吧你!你簡直是要氣死我,你就是要氣死我!”
“還二十九寸?忽悠誰呢?國産彩電都兩千多塊哪?還rb原裝?我天天瞅你得了。”
“你去京城可是爲念書啊,咋腦袋倒讓驢踢了?要早知道你是這麽個敗家玩意兒,生下來我就該拿臉盆給你沁死……”
卓群聽着沒言語,卻把随身的皮包拉鎖打開,給母親看。
一、二、三、四、五,裏面是一共五摞藍燦燦的“四大偉人”。
但這下更完。
因爲盡管卓群已經考慮到父母的心理承受能力,沒敢多拿錢回家。
可他的母親實在被貧窮限制住了想象力,連區區五萬也經受不住。
僅看了一眼,就又躺下了。
這回她把眼都閉上了,手指一個勁抽搐。
過了好一會,她才長吸一口氣,鼓足勇氣坐起來。
“你說,說實話。到底在京城都整啥事了?這錢哪兒來的?”
可卓群滿不在乎的說。
“做兼職啊,勤工儉學。”
卓群的母親的臉色登時充滿愠怒,似乎很不理解卓群爲什麽要把她當傻子騙。
要撒這種明明不會有人相信的謊言。
“還跟你媽耍大刀呢?做什麽兼職能掙怎麽多錢?這不扯犢子嗎?”
卓群不禁笑了,這次終于耐心的開始解釋了。
他編造了一個相當圓滿的故事,說自己去中關村替同學辦事,是如何如何發現了電腦熱。
他對這些東西感興趣,有時間就跑去看。
結果似乎頗有天賦,很快就能上手組裝了,還正巧恰逢電腦行業興起。
許多人都對電腦有所需求,他常去看的店,老闆忙不過來就讓他搭手。
這樣一來二去,他就有了兼職。
而且這行業利潤極高,最便宜的電腦都得近萬。
光組幹組裝的活,他就能掙個二百塊,要再介紹同學去買,還有額外提成。
他周末一天最少能組裝三台機子,多的時候五六台。
說完這個故事,卓群故意跟母親露出瑟的神态。
“知識,知識就是金錢,媽,您就是沒見識。爸就不會像您這樣。要不信,明天我帶您去這裏賣電腦的地方看看,您就知道了。再不,您給我同學們打電話也行……”
而卓群母親正如他所料的那樣,不滿的狠狠瞪了他一眼,但眼神裏卻冒着欣喜。
“小樣吧,少跟我五五渣渣的。你媽是沒見識,可拉扯了你。你知識再高,也是我培養的。”
跟着伸手又一指卓群的包。
“咋的,還想給你媽整急眼啊?把錢拿出來再讓我瞅瞅啊。你媽這輩子還沒數過這麽多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