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晔在一本書中讀到過他的故事。現在他來了,一如傳說中,騎着八足駿馬sleipnir,提着由世界樹樹枝制成的長槍gungnir,穿着暗金色的甲胄,披着暗藍色的風氅,獨目!
他本該隻存在于文字和壁畫裏!
邁巴赫轟然撞了上去,sleipnir嘶吼着,四枚前蹄揚起在空中。四周的雨水全部彙聚過來阻擋在奧丁的面前,沖擊在邁巴赫的正面。楚子航完全看不見前面了,迎面而來的仿佛是一條瀑布。邁巴赫巨大的動能在短短幾米裏就被完全消解,車輛報警,安全氣囊彈出,這樣才讓楚子航的頸椎沒有瞬間斷掉。
水流把邁巴赫推了出去。sleipnir八足緩緩跪地停住,奧丁把gungnir插進濕潤的瀝青路面,以神馬爲禦座。成群的黑影從奧丁的身後走了出來,像是一群要行彌撒的牧師,他們圍繞在四面八方,一模一樣的黑衣,一模一樣的蒼白的臉,一模一樣的空洞的閃着金色光芒的雙瞳。邁巴赫被徹底地包圍了。看起來神明的戰術也和人類類似。
“下車。”男人低聲說。
兩人機械的跟着男人下車了,“不要怕……雖然第一次看見的時候我也很害怕……可是怕是沒用的。本來不想讓你看到這些,可既然看到了,就不要錯過機會。睜大眼睛!”
楚子航緊緊地握住男人的手,他從未覺得男人有這麽高大,山一樣不可撼動。天上地下都是雨,雨之外是無邊的黑暗。腳下是寬闊的高架路,四面八方都是透明的水幕,仿佛世界上一切的雨都彙集在這片空間裏,雨流和雨流之間并排挨着,沒有空隙。
“你竟然敢撞向神的禦座!”雨裏傳來奧丁低沉的聲音。
“我是個司機,開車開得太多難免手滑。”男人淡淡地說,“我知道你們要的是什麽,可以,交給你們沒問題。”
他摸了摸楚子航的頭,“去把後備箱的箱子拿出來,黑色的,上面有個銀色的标記。”
後備箱裏果然有一隻黑色的手提箱,特制的皮面粗糙而堅韌,上面是一塊銀色的銘牌,刻着一株茂盛生長的世界樹。
楚子航把手提箱交給男人,男人掂了掂,仍舊交給楚子航,看着奧丁,“我準備好了。”
“那麽,人類!觐見吧!”
“以前你很多次都不聽話,但這次一定要聽我的話,”男人對楚子航低聲說,“記得,不要離開我,卻也不要靠得太近。但我說‘跑’的時候,你就要往車這邊跑,千萬别回頭,千萬别回頭!”
“嗯!”楚子航顫抖着。但姬晔則是直直的盯着奧丁,好像在思考着什麽。
黑影們圍了上來,裹着男人和楚子航姬晔前進,他們交頭接耳竊竊低語,用的是某種古老的語言,仿佛吟唱仿佛哭泣,姬晔一句都聽不懂,但腦海裏那些蛇一樣的線條正在蘇醒,變幻無窮。忽然間他聽懂了,那些透着渴望的亡者之音:“人類啊……”
“又見到人類了……”
“那孩子的血統……”
“讓人垂涎的鮮肉啊……”
“口渴……”
楚子航捂住耳朵,驚恐地四顧。那些影子的臉都是一樣的,都沒有表情,可每張臉上都寫着太多太多的往事。但姬晔的眼睛中金光更加閃耀了,甚至一度壓過黑影們。
“你聽到的,我也聽到了。别怕,老爹在你身邊。”男人低聲對楚子航說。“小夥子,不要怕!我把你帶過來,自然會讓你回去的!”這句是和姬晔說到,語氣中帶着強烈的自信,但姬晔還是聽出來男人聲音中有一絲顫抖。可以看出男人也在害怕,但他的兒子就在他身後,所以他不能退縮。
男人站住了,距離奧丁大約一百米,距離背後的邁巴赫也是一百米,恰好在中間的位置。雨水不停地沖刷着他手中的長刀。
“我覺得即便把東西給你,你也不會放我們走。”男人說。
他劈開雙腿,濕透的長褲被冷風吹得飒飒地飄動,如一個街面上的流氓那麽拉風。但是在神一樣的東西面前流露出流氓氣?
“我将許諾你們生命。”奧丁說,“神,從不對凡人撒謊。”
“變得像這些死人一樣?”男人用拇指指着周圍的黑影。
“不,你們的血統遠比他們優秀,你們會更加強大。”
“沒得商量?”
“凡是到過這國的人,便能再回歸這國,因此來到這裏的人必須每個都是神的仆人。”
“兒子,他們說你在市隊裏是中鋒,很擅長突防?”男人湊近楚子航耳邊。又對姬晔說到:“你叫姬晔是吧?一會跟緊楚子航。”
兩人連忙點頭。
“談判破裂了,”男人說,“把箱子給我。”
他接過箱子,輕輕撫摸楚子航的頭,“要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每一句,”他猛地一巴掌拍在楚子航屁股上,咆哮,“跑!”
楚子航想都沒想,發瘋一樣掉頭往車的方向跑。已經很長時間了,這男人說的話他再也不相信,可是在這個雨夜他握着男人溫暖的手,忽然又變成了依賴父親的孩子。而姬晔則是緊緊的跟着楚子航向着車的方向跑去。
男人把手提箱扔向奧丁,仿佛是吸引惡狼的鮮肉,半數影子擁向手提箱,半數影子堵截男人和楚子航。他們的形體因爲速度而扭曲,像是從地上躍起的長蛇,男人跟着楚子航和姬晔一起往回跑,也許是因爲人到中年,所以他沒有楚子航和姬晔跑得快,三人人一點點拉開了距離。男人看着楚子航的背影越來越遠,嘴角忽然露出一絲微笑,“跑得真快,小兔崽子。”
他猛地旋轉,長刀帶起一道刺眼的弧光,雨水濺開成圓。
楚子航聽見後面有可怕的聲音追了上來,血液從傷口裏湧出的聲音,骨骼在刀鋒下斷裂的聲音,混在暴風雨裏。
他居然聽見影子們的哀嚎了,“痛啊”、“痛死我了”、“痛得像是要燒起來了”……絕望的、仿佛來自地獄的哀嚎。
濃腥卻沒有溫度的血液濺在他背後,雨水都洗刷不掉。男人始終在他背後,楚子航鼓足勇氣扭頭看了一眼,男人獅子般揮刀,一個又一個影子在刀光中裂開。
透明的氣幕在雨中張開,男人在喉嚨深處爆出高亢的吼叫,和那些黑影的私語一樣來自浩瀚遠古。
氣幕籠罩到的地方,時間的流動慢了下來,似乎風和雨都變得黏稠了,黑影們也慢了下來,一切就像一部慢放的電影。隻有男人自己沒有受到影響,他返身揮刀,踏步、滑步,水花在腳下緩慢地濺起,影子們濃腥的黑血緩慢地溢出,都暫時地懸停在空氣裏,仿佛濃墨漂浮在水中。墨色裏男人的刀光就像銀色的飛燕。
楚子航從未想到一個男人會這麽威風,而這個男人是他的父親。
他終于撲進了車裏,扭頭沖着雨幕中大喊,“爸爸!”一旁的姬晔想要說些什麽,但卻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好,隻能在旁邊看着。
忽然間,楚子航有種奇怪的感覺……風筝線斷了。
那是他和男人之間的風筝線,很長很長時間以來,他隻有隔很久才會見到男人,但始終有一根線在他和男人之間。可現在這根線斷了。
男人沒有跟他們一起往回跑。擺脫這群黑影之後男人已經折返,奔向了奧丁!
那些拿到箱子的黑影已經反撲回來了,男人的領域也擴張到籠罩了所有人。但奧丁沒有慢下來,他拔出gungnir,擊出,閃電流竄。一瞬之間無數次刺擊,這支神話裏永遠會命中目标的長槍,它的每一記突刺都帶着暗金色的微光,弧形的光線圍繞着男人,向着他的不同要害攻擊,仿佛密集的流星雨。
男人根本不理睬黑影,他在流星中閃避,揮着刀旋轉,踩着黑影高跳起來,劈斬!向着奧丁!向着神的頭顱!
他背上忽然湧出鮮血,他墜落下去,落在黑影中。被他閃過的“流星”仿佛螢火蟲回旋飛行,從背後擊中了他。奧丁收回了gungnir,黑影們步步逼近男人。
“兒子!開車走!”男人猛地回頭對楚子航吼叫,他渾身蒸騰起濃郁的、血紅色的霧氣。
楚子航明白了,男人隻是要把包圍他們的那些黑影都吸引到他自己身邊去,他用自己爲誘餌。
“要聽話!記得你答應我的事。”男人血紅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奧丁,卻是在對楚子航說話,“如果我死了,我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東西隻有你,你如果也死了,我在這個世界上就什麽都沒有了。”
“兒子,要相信老爹,你活下去,我們才有再見的日子。”男人活動着流血的胳膊,“你留在這裏,老爹還有一些大招用不出來啊。”
“那台車很棒的,九百萬的貨色,他媽的花了那麽多錢的東西,神都擋不住!”
楚子航對着沒有鑰匙的中控台,他明白了男人剛才跟他炫耀的是什麽,這台車有三個人可以喚醒引擎,第三個是他。
“啓動。”他說。
引擎咆哮。
“做得好極了,兒子!”男人舉刀,聲如雷霆。
楚子航倒擋起步,車飛速後退,男人偷偷教過他開車,用的就是這台邁巴赫,他們曾打開天窗奔跑在春天郊外的土路上。
邁巴赫撞擊在一層看不清楚的雨幕上,旋轉的風拍在車身上,四周水壁擠壓過來,拼命吼叫的十二缸引擎達到了最大功率,卻無法推動車身離開這裏。
“嘿!神!芝麻開門啦!”男人咆哮着把長刀擲向八足駿馬的馬頭,gungnir再次擊出,男人躍起,被無數金色流星包圍。
水壁的力量瞬間減弱,邁巴赫咆哮着沖破了它,沒入濃濃的夜色中。
楚子航的腦海裏一片空白,機械地駕着車飛奔在雨中,車内音響不知何時又開了,女兒在和父親對唱:
女兒,親愛的女兒,
我給你的安排并沒錯,
我把你嫁給豪門的兒子,
一旦我老去,
他将是你依靠的男人,
他還小,但他在長大。
他忽然聽懂了這首歌。
這就是男人要留給他的話。他是兒子還是女兒都不重要,男人把他送入了豪門,因爲男人對自己的人生沒有把握。男人希望兒子能過得好,将來有所依靠。
這是個永遠生活在雙重身份中的男人,他隻在很少數的時候兇猛淩厲,在多數人眼裏他是個沒什麽本事的男人。但是那兇猛淩厲的一面他又不敢暴露給兒子,于是他隻能以司機的面目出現,偷空接兒子放學,他能做到的僅限于此。許多次他開着這輛邁巴赫等在校門外,可是看見那輛奔馳s500開進來了就縮縮頭離開,他相信自己的“女兒”有了依靠,然後他遠遠地逃離了。
“你将來就明白了。”
現在楚子航已經明白了,男人呢……男人可能已經死了。
什麽是死?
是終點,是永訣,是不可挽回,是再也握不到的手、感覺不到的溫度,再也說不出口的“對不起”。
楚子航猛踩刹車。車胎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車停在雨幕中,橫在空蕩蕩的高架路上。他打開天窗,靠在座椅靠背上,哮喘般大口呼吸,仰望天空。仿佛全世界的雨都從那個天窗裏灌進來,堅硬的冰冷的雨抽在他的臉上,可他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痛,隻有耳邊穿插回放着男人的聲音和那首歌。
“啓動!啓動!”他忽然對着中控台大吼。
引擎發出低沉無力的聲音,這台車已經達到了極限,再也沒法開動。
楚子航撞開車門撲了下去,逆着風雨狂奔。此刻他忽然明白,他是真真正正地要失去那個男人了。什麽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東西,什麽答應男人的話,他都抛在腦後了,他瘋了,不怕黑影不怕奧丁也不怕gungnir,他要去找那個男人。而一旁的姬晔連忙拉住了楚子航,不讓他回去。可能姬晔體會不到那種失去至親的感覺,但他能感受到楚子航身上那股濃濃的絕望。
大雨中兩道小小的身影坐在邁巴赫的車頂上望着他遠去,雙眼閃動着淡淡的金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