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甯波，劉家大宅書房。
一個有些清瘦，留着一縷長髯的老者端坐在椅子上面，此人正事劉家家主劉嘉茂，看着下首站着的劉家子弟問道：“這次施家帶來了多少财貨？”
“三條大船，都不下于千料，貨物價值五萬多兩白銀。”那劉家子弟恭敬地站在那裏說道。
“準備收購什麽貨物？”
“生絲，糧食，茶葉等等。”
“好了，你出去吧。”
打發走那個家族子弟，劉嘉茂沉吟半晌歎了口氣，最近福建這邊對海貿的參與度越來越大了，對他們江南這些海商多少造成了一些影響。
明朝時期，所謂的海上貿易絕大多數都是指與倭國和朝鮮的貿易。
倭國這個彈丸小島國之上盛産白銀，單單是石見銀山年産白銀即可達到百萬兩，整個倭國，年産白銀高達八百多萬兩，而倭國之内流通的貨币卻是大明的銅錢，其每年開采的白銀基本都通過這些海商流入到大明朝。
而這個時代的大明，年産白銀才幾十萬輛而已，在美洲白銀沒有大規模流入華夏之前，國内所流通之白銀絕大多數都是來自于倭國。
到了明朝末期，歐洲殖民者才剛剛把殖民地擴展到東南亞，福建和廣東地區的海貿還并不發達，目前隻有與葡萄牙人的交易量最大，其次是西班牙與荷蘭人也漸漸接觸到了大明朝。
雖然現在歐洲殖民者的交易量還遠遠低于倭國，但是，明眼人都能發現，與這些紅毛鬼的交易量卻在一天天變大。
江南一些新興的海商和小海商便把目光都放在了這些紅毛鬼身上，劉家便是其中之一，這十幾年來，每年固定能在葡萄牙人手中賺取一大批金銀，可去年開始，忽然興起的福建海商便從他們手中奪取了大筆貿易額。
這導緻他們去年收入大減。
今年，離葡萄牙商隊到來的時間不遠，這施家再次從甯波采購了這麽多茶葉和生絲，從這可見，他們家今年與葡萄牙的貿易可能又要損失巨大了。
去年是毫無防備，今年，他劉家絕對不可能再讓這種事情發生。
第二天，幾個主做東南亞海路的海商家族便集中在了劉家，共同商議對付這福建海商的大事。
“劉家主，這次把我們找到所謂何事？”
劉嘉茂目光掃過在場其他四人，“諸位，又要到一年一度與那些紅毛鬼交易的日子了，不知道各位對這次交易有何看法？”
在場四人面面相觑互相交流了一下眼神，大略明白了劉家主召集大家來的意思。
“若是往年倒也罷了，我等幾家共同商議一下各家份額便也就差不多了，可去年……”一個家主微微歎了口氣。
“去年，咱們各家備貨都剩了不少，這些該死的福建人橫插一手，實在是出乎意料。”
“今年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讓這些家夥參與了。”
“當然，這條海路是我們一點一點開發出來，怎麽可能讓這些福建人半路摘了桃子。”
“劉家主，你說吧，咱們怎麽做。”
最後，一群人商量一圈再次把目光投向了劉嘉茂。
“老規矩，沒什麽可說的，想在這條路上分一杯羹也不是不行，但還是要掂量掂量他們的份量，各家都能出多少人手，說說吧。”
朝廷是絕對禁海的，大家都不能借用朝廷的力量，也就是說，大海之上是無法之地，想在這上面撈銀子，那就要有足夠的武力，無論是對付沿途出現的海盜，亦或者其他的競争者，這些都需要有足夠的武力支持。
海貿能做多大，一切都看各家自身實力決定，擋人财路如殺人父母，既然這些福建人要從他們手裏搶生意，那就别怪他們出手狠辣了。
這時代，任何一個海商，誰家手裏沒有個幾百人的武裝力量，别的不說，單單是出海的那些水手，常年在海上跑，與海盜厮殺，幾乎個個手裏都有那麽一兩條人命。
各家船隊的水手就不下四五百人，再加上備用人手，各家養的海盜，岸上看家護院，威懾佃戶，看管礦山的人手，多了不敢說，這幾家任何一家手裏都有上千的武力。
單單是養活這些人，一年就要幾千上萬兩銀子，好在每年收入更加豐厚，這些投入便也不算什麽了。
“我孫家出三百人，五條戰船，白銀千兩。”
“我趙家出四百人，六條戰船，白銀千兩。”
各個家主按照自家在于紅毛鬼海貿中占據的比例來出人出錢，總體計算下來，出兵一共2000人，戰船30條，白銀六千多兩。
之所以這麽多人手船隻針對的不是施家一家，而是要狠狠打擊一下福建那些新興海商，要在整個灣灣海峽和福建沿海鬧起一次倭寇之亂，務必要徹底打消這些閩南佬下海的小心思。
這次不單單要船要人，各家出的這些銀兩，還是要請海上一波真正的倭寇海盜出手，畢竟是打着倭寇的旗号，所以倭寇還是要有的，哪怕少一些。
事實上，劉，孫，趙幾家準備找上的這波倭寇實力一點也不差，頭領名叫岡村田下，足足有上千人之多，少部分都是由倭國的浪人組成，大部分是水手和足輕。
所謂倭國浪人，是指那些失去封祿，離開主人家到處流浪的落魄武士。
在倭國，能稱爲武士的都不是一般人，所謂武士已經是底層的貴族一員了，是專職負責戰鬥的，大約相當于大明的江湖人士。
在鐮倉幕府時代之後，倭國便進入了戰國時代，當然，這個戰國時代是他們自己曆史書上的說法，這一大段時期，小小倭國卻足有百國，區區一縣之地便可叫做一國，所以稱爲戰國時代。
但在王軒看來，叫‘羊村時代’更加貼切一點。
與華夏戰國時代一比，倭國的國戰，跟喜羊羊大戰灰太狼區别不大，說是一場遊戲也不過爲。
當然，若是準确來說，叫成縣與縣的戰争更合适一點，幾百人上千人的械鬥罷了，跟兩個村子争水源差不多。
而武士便是這種小規模戰鬥絕對主力，當一個大名被滅，這些武士失去的效忠的主人後便會成爲浪人。
這夥海盜能長期立足在海上，其實力确實不容小噓，單論戰鬥力，未必就差于幾家組成的聯合艦隊。
……
五天後，施家搞定了在甯波的這次交易，又再次大賺一筆，滿載了三船的貨物浩浩蕩蕩地楊帆起航，從甯波出發，過舟山群島再繞到象山縣便可以沿海岸線一路直接返回福州港。
隻是他們不知道，早在幾天前，他們就被人給盯上了。
劉氏五家并沒有把所有力量都用來針對施家，單單是分出一隊人手，六條船四百人在面前山那裏堵着，其他人手包括哪些倭國人，都已經一路來到福建外海。
剛到中午，施家船隊，了望手正無聊地拿着千裏鏡有一搭沒一搭地随便看着，忽然在山口外看到六條船朝着這邊行來，遠遠的還看不清楚，隻以爲是一些商船也沒太在意，等稍微近一些便發現，對方的船明顯與普通的商船有區别，船體更加狹長，速度比普通大肚子商船要快上一些。
一個不好的念頭在了望手腦海裏劃過，立刻拿起鼓錘敲響了身邊的銅鑼。
聽到報警聲，船上水手長立刻沖了出來擡頭朝着了望手看去，便聽對方扯脖子喊道：“有六艘船一路直奔咱們來了，看起來不像是商船，感覺對方不懷好意！”
水手長立刻一驚，一邊吩咐人敲響警鍾，讓所有人都做好準備，一邊轉身就朝着船長室跑去。
此時，聽到警示聲的施家商隊負責人，施家老四也走了出來，“怎麽回事？”
“四爺，有六條船朝咱們靠了過來，看樣子不像是商船，我怕……”
後面的話他沒說，施家四爺也明白他什麽意思。
施老四一把從身邊人手裏搶過一個千裏鏡，快步跑到船頭朝對面看去，從千裏鏡中，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對面的船是帆漿兩用船。
此時，船體周圍伸出兩排船槳，正瘋狂地劃着水面，船隻以高速朝着己方靠了過來。
這種帆漿船爆發力高，速度快，雖然抗風浪能力低下，不适合遠海航行，續航能力也比較弱，但是，在沿岸近海地區，卻十分的适合作爲海盜船。
施老四臉色鐵青地放下千裏鏡，這些直奔而來的家夥肯定是海盜無疑了！
若是在外海還好，無風也有三尺浪，可在這近海地區己方即便船再如何也是跑不過對面的，另外，現在地處海峽，即便是想往外海跑都不可能。
現在擺在施老四面前隻有一條路，幹！幹到底！幹赢了就活，幹不過就死！
深吸一口氣，施老四大吼一聲，“全員準備，船速給老子提到最高，給老子撞沉他們，朝着船頭撞！”
對面那可是六條船，而且都是海盜，戰鬥力肯定比自己這邊強很多，己方的唯一優勢就是船夠大，若是正面撞上，不是施老四看不起對面，就他們那小破帆漿兩用船，用王軒的話來說，排水量都沒有200噸，完全可以一下撞沉他們！
至于投降，他想都沒想過，他不傻，對面明顯是早有準備針對自己而來，留活口的可能性不大，不然，不會如此精确地襲擊到自己，而且實力還如此充足。
與其祈禱敵人留活口，還不如行險一搏！
施老四一聲令下，大船立刻朝着對方全速迎了上去，這些船員都是施家的佃戶或者家生子，說一句一家人不爲過，忠誠度還是極高的。
時間一秒秒過去，兩船隊相對而行很快就打了個對面，站在船頭的施老四可以清晰地看到對面海盜那猙獰的嘴臉，冷哼一聲，一把扯過一條繩子快速把自己綁在了船舷之上。
對面趙家的海盜頭子有些納悶施老四這是要幹什麽，不過對面是案闆上的魚肉，他也沒多想，便直接大吼一聲，“打劫，都給老子停船，若敢抵抗，全員殺無赦！”
按照慣例一般威脅幾句，也沒期望對方直接投降，可話剛喊完就感覺不對了。
若說之前對面不知道己方是海盜，還迎面而來算是正常的話，那現在自己已經報名了，可對面既不跑也不停，就這麽全速沖過來，這是……？
等等，這特麽再不轉向就要撞上了！
“快，快轉舵！”那趙家的海盜頭子聲音都變形了，再沒了剛剛的意氣風發，這是遇到瘋子了！
剛剛還氣勢洶洶的海盜船倉皇左打舵準備避開，但是施家船上的大副也咬牙跟着右轉追了過去，雙方距離太近了，而且趙家人也沒料到對方撞船的意志如此強烈，要知道，即便是大船撞小船，對方的損傷也小不了，一個搞不好就是沉沒的下場！
隻是，海盜船提前轉舵反倒是亮出來脆弱的側翼，被滿載的施家大船狠狠地撞了上去！
在海盜們的驚叫聲中，“轟！”
一聲巨響，兩船劇烈一陣，趙家的帆漿兩用船本就船舷比較低，這一下被施家這載重接近五百噸的大船生生的碾了上去。
最先爆起的是一股血漿，那是躲避不及的水手被直接碾壓成齑粉！
施家的船猛然一頓，推着對方橫移出去十幾米遠，一股七八米高的大浪朝這兩邊湧了起來，生生一頓之後，靠着巨大的慣性，施家的船慢慢騎了上去。
那海盜船一共排水量也才200噸，上面騎了一個500噸的大船如何能承受得住，船體幾乎全部被壓進海面，隻聽龍骨處傳來咔咔咔的響聲。
“咔嚓！”一聲自水底傳來，“轟”整個海盜船一下被壓爲兩段，船頭尾高高翹起，随即開始朝着海中沉去，而那些在碰撞開始的時候就跳海的海盜此時拼命的開始朝着遠處遊去。
但是船隻下沉帶起的漩渦卻死死地拉住這些人，隻能驚叫着被一點點吸進了水面之下，在大船碾壓過去之後，水面上除了一些碎木便什麽都看不到了。
不過擦身而過的施家大船也不好過，畢竟是普通的商船而不是戰船，船舷厚度低，直接有三處破損，兩處開裂，而不用檢查也知道，龍骨肯定也受創不小，畢竟那是整個船的受力點，相當人的脊椎，這一下之後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轟！轟！”
又是兩聲巨響傳來，不用想也知道是後面的船也撞上了。
施老四狠狠咬了咬牙，剛剛雖然把自己綁在船舷之上，可還是被震的五髒六腑都一顫顫的疼，這會兒強忍着解開繩索，這場仗還沒結束。
雖然撞沉了對面，自己也受創嚴重，即便不沉也基本半廢了。
而且，對面起碼還有完好的三艘船！
前面的水密艙開始進水，船速一點點降低，擦身而過的海盜船此刻正調轉船頭殺了過來，施老四擦了擦嘴角，腳步踉跄着朝後面走去，“都打起精神來，跟這些海盜拼了，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今天要麽是咱們死，要麽是他們亡！”
“這茫茫大海，大家也别想着有投降的可能性，咱們，不死不休，戰到最後一人！”
施老四扯着脖子滿臉通紅地激勵着士氣，手下的這些水手見施家四爺都開始拼命，那也就沒什麽可猶豫的了！
那海盜船靠了上來，立刻砰砰砰的飛爪勾住了船舷，同一時間，咻咻之聲響起，海盜們拿出弓箭開始射了起來。
一波箭雨下來，‘噗噗’的箭簇入肉聲響起，‘啊啊’的慘叫聲不絕于耳。
施家人一個照面立刻損失慘重，畢竟不像對面的海盜戰鬥經驗豐富，現在靠的都是心中的一腔熱血，完全沒想到對面還會射箭，這一通箭雨下來損失慘重不說，一腔熱血也被澆滅大半。
勾闆被搭建起來，趙家養的海盜嗷嗷叫着舞動手裏的腰刀，瘋狂地沖了過來，那嗜血而猙獰的臉龐，豐富的戰鬥經驗根本不是一腔熱血便能抵擋的。
畢竟，施家人沒經過聖鬥士訓練，不會爆發小宇宙。
雙方一接觸幾乎就是一面倒的戰鬥，短短時間之内，施家大船之上的六十來名水手就被斬殺了個七七八八。
“老爺，走，快走！”
一名貼身護衛一把将施老四扯了回來了，回手一刀檔開對面海盜一記劈砍，一腳踹倒了對方，扭頭急切沖着施老四嘶吼道：“四爺，跳海，抓個木闆跳海，在這麽下去必死無疑，若是跳海還有那麽一分希望沖到岸邊，這裏離岸邊不遠！”
“隻要四爺能回去，就能給咱們報仇！不然，咱們就白死了！”
隻要施老四能活着回去，那這護衛便不會白死，家中妻兒老母便會有施老四照應，這也無怪他發瘋一般拼命攔住對面海盜。
施老四眼看着自家人一個個被斬殺當場，看着自己的貼身護衛一人攔住五名海盜死死護住自己，身上不時因爲躲避不及而被開那麽一個血口子，渾身鮮血淋淋依舊力戰不休，深吸一口氣，狠狠地掃了一群海盜，把這些家夥的樣子都狠狠地刻印在腦子裏，随後，毅然轉身抓起一塊船闆一躍跳進海裏。
‘咚’
水花濺起，施老四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