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正淳的銮駕出京後一個時辰,南門又走出了一個讓人矚目的車隊。
車隊本身其實相當普通,十來輛常見的雙轅馬車,有些坐人,有些載物,裝得都挺滿,行李車上的箱包,也透着匆忙的痕迹,但這些都沒什麽出奇。
那幾輛門窗緊閉的車裏,隐隐傳出哭聲來,這就有些不尋常。
不過,車隊引來圍觀的主要原因,還是前面那五位用繩子拴在一起,項上套着大枷,腳上系着腳鐐的人犯。
那五位看起來雖形容狼狽,但看神情氣度,顯然不是一般的作奸犯科之人,及至有些讀書人在路旁對那五位遙遙行禮,大家方才明白,這正是前些時日,領着數百讀書人叩阙逼宮的那五位。
一時之間就起了紛争,對越來越了解那項聽着有些拗口,被叫做“義務教育”新政的民衆來說,陳若等無君無父之人,實乃是咎由自取,有何可敬之處?
也不知誰帶的頭,當走在最前面,正也一臉莊重的給路旁的一個士子的回禮的陳若,他高聳的顴骨,和一個梨核親密接觸之後,爛菜幫子、啃得幹淨的骨頭棒子、卷成一團的花草、包着石子的破布、剛撅下來還帶着青氣的枝桠、帶着旁邊水溝氣息的亂泥……
紛紛揚揚,飄飄灑灑的直奔陳若等身上而去。
用這些随手可得,不會有什麽耗費的方式來表達對觸犯國法之人的唾棄,同時以示自己站在正義的一方,曆來是京城百姓的優良傳統。
可憐陳若等人,才剛享受了下義士的待遇,便被百姓們祖傳的技藝,收拾得狼狽不堪不說,那群起的喝罵聲,更是讓他們無地自容。
倔犟于陳若,在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跑到他面前,斥問他“皇上如此替我等百姓着想,你不但身受皇恩,又自诩熟讀聖賢書,如何能做出那般威逼脅迫皇上朝廷之事來”後,也不得不以袖掩面,躬身前行。
虧得是押解的公人從旁勸解,不然陳若等人怕是免不了會被群情激昂的百姓用亂泥糊一身。
此情此景,也讓陳若他們那原本幽怨、嬌滴滴的啜泣着的家人,立馬收聲,戰戰兢兢的抓緊馬車的門窗,唯恐遭受同樣親切又帶着濃濃味道的問候。
好在京城百姓也從祖宗那裏傳承了俠義之氣,恪守禍不及家人的準則,雖看着那些馬車時,免不了眼帶譏嘲,風涼話也會說上幾句,但終究沒人對他們下手。
那些面帶激憤的前來相送的士子,卻沒這麽便宜,諸如“書都讀到豬狗肚子裏去了嗎”的問候,自四面八方而至,喧喧然不絕于耳,聲聲直抵魂靈深處……
這是繼段正淳銮駕出京之後,南門左近的百姓,在今天迎來的第二樁讓他們情難自己的時刻,看着車隊狼狽前行,那些狀似堅貞,實則連名姓都不敢留的讀書人抱頭鼠竄,廣大正義的百姓,全都油然而生一股深深的自豪感來。
與之同來的還有對将來日子的美好期盼。
皇上推行那樣的新政,太子也事事都想着我等小民,奸佞之臣又被趕出朝堂……未來的日子,如何沒有盼頭?
…………
出城伊始,還一副睥睨不屈之态的陳若,此時像是失了魂一樣,木然的一步步的朝前走着,任由家人子女哭哭啼啼的收拾身上的爛泥和粘着的柴草。
但怎麽收拾,身上的臭味也難除,怕是隻有到了洱海邊,取水清洗後方可。
由陳家大婦領頭,再次奉上心意後,押解他們的幾位公人,爽快的答應下來,說是隻待過了接官廳,便把繩子解了,大枷也卸掉,他們就是坐車走,也沒甚要緊。
才遠遠的看到接官廳,路旁的林子裏,便突然鑽出一大群人來,公人還來不及拔刀,便又有銀子塞到手中,已經有人在陳若等人面前痛哭,“大人爲我儒家遭此大難,學生等不恨能以身相替,”
這些從林子裏鑽出來的人,全然都是讀書人,料是避開因段正淳出巡而一路警戒的禦林軍的緣故,才在林子裏掩去行藏——終于又得到想象中待遇的陳若,此時心甚歡喜,斷不會想這些人呆在林子裏,可能就是爲了不曬太陽。
但在見到從接官廳裏迎出來的那人時,慷慨赴難狀的陳若,瞬間又恢複了他一貫冷面的形象,甩開身邊扶着的士子,招呼其它人道“我們走,”
雙手端着酒杯,眼裏也飽含深情的徐熙川愣了半晌,快步走到陳若面前,“陳大人,請滿飲此杯,”
“大人此次爲我儒家挺身而出,不惜丢官去職,在下深感欽佩,幾位的壯舉,堪稱國中士子的楷模也……”
“熙川先生,”陳若擡手擋住他的酒,也攔下他的話,“有些酒,某不敢沾上一口,”
這樣夾槍帶棒的話,讓徐熙川也忍不住有些色變,但話還是說得很漂亮,“陳大人無需擔憂,從那天到今日,我等一直努力,料想不久,大理就會端本正源,大人等的冤屈,也很快會被昭雪,屆時,就是大人風風光光的再回朝堂之日,”
“故今日這酒,”他又把酒杯遞到陳若面前,“既是爲幾位踐行,也是提前替幾位賀喜,”
“當不起,”陳若冷冷的道,“我等叩阙,爲的乃是我儒家大道,彼時,先生卻在何處?”
這下,徐熙川是真的有些下不來台,不管怎麽說,那會他和黃昊都不見蹤影。
沒想到這陳若竟是如此是非不分之人,今日我召集這許多人爲你踐行,你居然毫不領情?
“各位同道,”陳若向周圍團團一揖,“某知諸位都是善良忠義之輩,某也知諸位,都爲我儒家憂心,不能和諸位同道一起衛護大道,心甚憾之,”
“然,諸位的滿腔赤誠,萬不要受人蒙蔽,不要讓自己的熱血,灑就某些人的進身之階,”
“如何識人?”陳若不屑的看了徐熙川一眼,轉向衆人道“某以聖人之言寄予諸位,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諸位切記!就此告别,望諸位善自珍重!”
說罷,昂首挺胸而去,那铛铛作響的鐵鐐聲,更襯出了他的偉岸。
徐熙川臉色青白的站在路旁,心裏反複叨咕着真真不當人子!委實不當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