駛入城門洞後,馬車裏一下子暗了下來,王顒幹脆閉上眼睛,緊緊的靠在車廂上,但巨大的挫敗感,依然如潮水般接連湧來。
心裏亂糟糟的,一會想着不久前在台上那連一想起,都覺得羞恥的時刻,一會又想着臨行前的躊躇滿志,一會又發愁回去後,如何向師長回禀,師長親友,又會如何對待自己……
真的是一刻也安定不下來,卻又不知道該做些什麽好,心慌意亂之下,實在是坐都有些坐不住。
有些事不确定,有些事已經非常确定,他明白,從此之後,王顒這個名字,這個人,都會是一個笑話,此次大理之行,将成爲身上永遠也無法洗掉的恥辱,将陪伴一生的恥辱。
在某一刻,一個念頭忽然閃過,不如就此遁去,尋一偏僻之地,改名換姓從頭開始?
但這樣的念頭,來得快去得也快,有些東西,哪怕是家人,他能舍棄,但有另一些東西,他卻無法舍棄,如功名前程。
不然,也不會有此次大理之行……所以,我這也算是求仁得仁?
這樣的念頭,同樣是一閃而過,不,這得怨徐熙川,是他一開始就沒存好心,一開始就把我們當作是墊腳石,同時又諸多隐瞞,太多關鍵的情況我們都不得而知,以至于面對段譽之時力不從心。
這還是一個典型的小人,一開始盛情相邀,中間卻不敢出城迎接,現在又幹脆不見人影,不說奉上程儀,竟然都沒有出面相送……
這得怪段譽,借太子之尊,強壓于我等……
這得怪大理國,這果然是一個蠻夷的國度,我等在這裏,便如那秀才遇到了兵,有理也講不清……
“哈哈哈”,一陣暢快的笑聲,打斷了王顒在心裏緊鑼密鼓的進行的讨伐,不知不覺的就有些咬牙切齒的他,聽到這樣的大笑,第一反應又是往車廂上貼了貼,這樣的嘲笑,今天他已經見了太多。
緊跟着,怒氣勃然而起。
想我等來的時候,迎接我們的,就是帶着鄙夷的眼神,我等離去之時,竟然用嘲笑來歡送?
爾等蠻夷小國之民,怎敢如此對待上國名流?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氣呼呼的掀開車簾朝外看去。
此時他們這一行人中,不少人都和他是一樣的心路曆程,聽到大笑,一開始都是躲,恨不得在哪兒找個縫鑽進去,旋即,又都是怒不可遏,爾等,真乃欺人太甚。
但看到發笑之人,他們又俱都無語。
那是兩個打扮寒酸,但生得粗豪的漢子,一人推着一輛造型怪異的獨輪車,一輛車上放着大捆的木柴,一輛車上除了木柴,還放着兩筐瓜果,看起來,都應該是在土裏刨食的百姓。
天熱車重,兩個人都敞着懷,腰雖然彎着,但臉上的笑容卻格外的燦爛,那都不好說是燦爛,都可以說是狂喜。
“哈哈,小三兒,皇上聖旨說的,那還能有假?家裏的孩子,不管小子還是姑娘,真的可以免費進學啦,呵呵,”左邊的漢子說着,笑得合不攏嘴。
右邊的那個,同樣是喜不自勝,沒想到今天進城,竟然聽到了這樣的好消息,“我是說,既不要束脩,還說會管飯,這,怪不好的,怎能都讓皇上出錢,”
“是有些不好,要不,孩子見先生時,還是把束脩給備着……”
王顒重重的摔下車簾,你們就做白日夢吧!
孩子個個進學,百姓人人識字?
就憑你大理?
但是,回去倒是不妨向先生上一個這樣的條陳,盡管這樣的事就不可能做到,但作爲一個想法,一定能讓先生眼前一亮,讓先生看到我的志向,看到我的胸懷……
這時眼前一亮,原來已到了城外,城牆跟兒,比他們幾天前來的時候還要熱鬧,兩邊擠着兩堆人,一個個形形色色的人,不敢相信的擠進去,在裏面聽人讀了一會皇榜,出來後,都是不敢相信的歡喜。
百姓們個個都歡喜非常,連帶着那些看守城門的兵丁,一個個的都腆着肚子,神氣得很。
王顒不想看這些人,他順着城牆,看向城樓,看向城樓上的天,青天爲鑒,大理國君臣無知的誇下的這個海口無法實現的那一天,失望的民衆民怨沸騰的那一天,我,王顒王子明,一定會回來的……啧,别說,這裏的天真藍!
和他一起來的衆人,也都最後看了一眼大理京城,還有這個從來就沒有給他們留下好印象的北門,但大多數人想的卻是,此生再也不會踏足這裏一步。
到了空曠的路段,禦者剛揚起馬鞭,遠遠的,有聲音傳來,“子明兄稍等,”
王顒等有些驚喜的回頭看去,隻見有幾騎正快馬趕來。
…………
禦林軍已經在打開宮門,段譽突然叫住高泰明,“表哥,”他朝旁邊指了指,“借一步說話,”
高泰明對此毫不意外,若不是有事,段譽又如何會親自送到宮門口?
見他們倆朝一邊走去,高明順心裏稍有些不安,他敏銳的察覺到,小表叔好像一下子就對自己冷淡了些。
個種原因,他大緻也清楚,但是,是真沒辦法按照你的意思來,我有我的責任。
何況,你真的敢說你那樣的安排,就完全沒有私心?
我對你,其實也有些失望。
“這一路都在想吧,”高泰明在丹樨下站定,“少見你有這麽猶豫的時候,”
“倒也不是猶豫,”段譽也知道高泰明這個老狐狸會看出些端倪來,“就是不知道表哥你會不會接受,算了,我直說吧,”
“這兒,”他指着被高牆圍起來的皇宮道,“表哥應該不想再回來,”
饒是高泰明城府極深,此時也不由得向宮牆之上看了一眼。
段譽見了笑道“表哥,你難不成還以爲我在那上面,安排了五百長弓手?”
高泰明搖了搖頭,擡頭看天,很是無語。
你說這樣的話,我有那樣的猜測,很奇怪嗎?
“舅舅,真是高人!”段譽又贊道。
高泰明看向他,他這會也猜不準段譽想說什麽。
“有些話,可能我說了,你也不會信,但表哥,有一件事我們應該能達成共識,隻有大理國好,我們兩家才會好,”段譽道。
高泰明沒說話,關鍵在于,我們兩家,誰會更好。
“所以,雖然我們免不了會有陣營之争,但在一些重大的問題上,我真的想着表哥能和我一樣,能暫時抛開我們的小團體,從朝廷的角度去考慮問題,看究竟怎麽做,才會對朝廷更好,”段譽非常誠懇的道。
“我也知道,我們兩家之間,你我之間,無論如何,猜忌,一定免不了,”他又說。
高泰明對這些話也有些難以接受,怎麽好說得這麽直白?
果然是個孩子。
“但這其實很正常,君權和相權,皇帝和臣子,”段譽道“一直都會有争鬥,”
“甚至是大臣之間,也不可能一團和氣,照樣會是紛争不斷,”
“問題在于,我們如何把這些不可能避免的負面因素,控制在一個合理的範圍内,尤其是不要讓這些矛盾全面激化,”
“所以我想說的是,我們能不能把對彼此的猜忌,減到最少?”他看着高泰明,“把更多的心思,都用在治國理政上,”
“我看得出來,表哥你心裏,一直也都是以國事爲重。”
高泰明感受到了段譽的真誠,也明白段譽這番話的意思,但是,他怎麽可能會完全相信段譽的真誠?
“明順不适合主事監察院,轉告姑姑,明清,不會讓她失望的。”對段譽孩子氣的說的這些話,他不好正面回應,于是便隻有又把這件事拿出來說。
站在遠處的董佳,看着高泰明和匆匆段譽辭别,暗道,騷年,我就說不要那麽天真,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