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士府,此時忙得不可開交,可以說,無論是年初段正淳登臨大寶的時候,還是去年秋天,黃昊大壽的時候,還是更早的前年,黃昊的長孫大婚的時候……都沒有今天這麽熱鬧。
因爲這并不是預料之中的熱鬧,所以人手嚴重不足,掌家的長媳,隻留下老太太身邊的人沒動,已經連自己身邊的管事丫鬟,都支使了出去,但還是不夠,而這次這樣的事,又不好臨時向親朋求援,所以到現在,學士府的很多來客,連一杯茶水都沒有。
也不好說,這樣失禮的事,是不是有意爲之,反正沖今天來的一些人的做派,沒把他們打出府去,就已經很是克制。
在府外,還真有這樣的事,一向低調的黃昊,今天也不得不請出禦賜的五位護衛,帶着幾位家丁,在府外趕人。
那些确實沒有進學士府資格,因此用磚石等包着自己的書信,投進學士府的年輕士子,被趕跑了不少。
這些人,自然是不忿段譽說的那些話——至少看起來都是義憤填膺的樣子,不像是想借這樣的事伺機出頭,或者借此擡高在士林中的聲望。
他們也知道,用磚石等包着自己的文章投進學士府,不但可能會傷到學士府的亭台樓榭花花草草,還有可能會傷到人,但他們就是這麽做了。
因爲,黃昊黃學士,不但是儒門的領袖,還是太子的老師。
儒門的領袖,教出了一個如此反對儒門的學生,黃學士,就應該受到懲罰。
黃昊大但簡潔的書房裏,此時倒還挺安靜,隻是,從關着的窗子裏,也能聽到外面園中的熙攘聲。
他和幾位年紀相仿的老大人,雖然面帶嚴峻,此時都挺安靜,不是在喝茶,就是在沉思,書房裏最活躍的,是有資格進來的那些中年官員。
“……下官一向尊重蘇大人,但不得不說,蘇大人此次,真的大失水準,”這是一個顴骨很高,兩頰無肉,看起來就很冷厲的人,此人是引爽(管外交)的中堅人物,官聲是出了名的六親不認,被譽爲很有谏議大夫蘇民光風範的陳若陳大人。
因爲他的敢言敢做,清流之中,已經有人用“陳公”來稱呼于他。
他已經慷慨陳詞良久,整個人卻依舊激動萬分,憤怒不已,“我恨不能那日就在皇莊當中,不然,我就隻用問太子一句,四民當中,若是沒有我們讀書人的位置,且以軍士武人爲首,哪個朝代能長久?”
“現在讓軍士武人替代我們的位置,滿天下的朝廷,哪一家能安穩?”
頓時附和聲四起,“正當如此!”
“蘇大夫此次,卻是有些應對不妥,”
“正是,這樣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怎麽能卻步……”
陳若火氣不減的道“若是太子以爲,該當軍士武人爲首,那我等儒門士子,就敢把今時今日的地位,讓給那些人,且看他們是如何輔佐太子,去實現他的大志,”
一直拿着茶碗在反複撇去浮茶的黃昊,低着頭叫了一聲,“陳大人,還請慎言,”
黃昊心裏其實有些異樣,眼下府裏府外這麽多人,都爲太子的話憤慨不已,但真說起來,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怕是都不會被正統的儒門子弟,也就是宋朝的儒門子弟承認。
畢竟,因爲自開國就大力崇佛的原因,大理國讀書人的主體,乃是師僧,也就是讀書的和尚,宋朝那些正統的儒門子弟,是斷不會把他們當作同門的。
這事,想想總覺得有些諷刺。
旁邊的一位老大人也勸道“陳大人,家國大事,其能如此兒戲?這樣的氣話,不說也罷,”
陳若一甩袖子,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心說,既然太子如此看不起我們的堅守,我們的才學,我們爲什麽不能這麽做?
爲什麽不能讓太子直觀的感受下我們的力量?
黃昊放下茶碗,問坐在陳若旁邊的那位,“王大人,你當真無礙?”
被問的人看起來面面團團的很是和氣,原本很有段譽喜歡曾經扮演過“貧嘴張大明”的那位梁姓演員的風韻,此時卻有些狼狽,他頭上包着白布,白布上還有血迹沁出來。
這位蘇民光的手下,王安文王禦史,可以說是今天最倒黴的人,剛到黃昊書房門口,便從外面飛來半片瓦——想來原本也夾着信的,不偏不倚的正好落在他額上。
見黃昊問起,他忙主動站起來,“謝學士挂懷,學生無事,”
黃昊又關心了幾句,問道“你認爲此時該如何是好?”
“學士,各位大人,”這位以忠厚聞名的禦史,站着對大家說道“以學生愈見,眼下大家如此激進,其實十分不妥,太子,乃爲儲君,”
“太子本就說,我名教延續千年的一些規矩,有些不妥,還說我們待人以嚴,待己以寬,那些年輕的士子今天的做法,不是正好印證了太子的說法?”
不少人皺眉,是啊,三綱五常五倫中,最重要的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今他們這些做臣子的這樣對待儲君,正和他們的堅持對立。
旁邊的陳若馬上道“王大人,需知言官設立之初,責任就是監督天子,”
确實如此,最早的言官,是負責記錄曆史,以及監督君主的言行,後來則主要是監督群臣。
“況且,維護我們儒門的正統,維護我名教的尊嚴,此乃大道……”
“陳大人,”黃昊沉聲說道“且讓王大人把話說完,”
王安文分别向黃昊和陳若緻意後道“擁護君主的權威,此乃大義所在,但正如陳大人所說,我儒門,又乃大道所在,”
言談間,他有些爲難的樣子。
不少人也有同感,一邊是大義,一邊是大道,着實有些爲難。
“故學生以爲,我們應當向太子細說我名教的傳承,改變太子的看法,但卻不好用太過激的方式,”
陳若頓時嗤之以鼻,你身爲禦史,居然在這樣的大事上和稀泥。
“諸位需知,”王安文又道“皇上和太子,本就在蒙受屈辱,”他的眼圈有些紅起來,“我等目前尚不能助君父脫離如此難堪的局面,真也不好讓他們更爲難。”
黃昊長長的吐了一口氣,他爲難的,也正是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