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樓上的衆人,此時無暇去顧及樓下那場意外的熱鬧。他們現在滿心滿腹的,隻有沮喪,以及屈辱。
随着時間的推移,這兩樣感覺越來越強烈,一些人也越來越焦躁不安,爲什麽家裏人到現在還沒出現?他們是不想管,還是他們相關,但有心無力?
平素在家中不受待見的、庶出的,擔心的是前一條,那些一貫在家中得寵的,擔心的是後一條。
但後一條就更叫人沮喪。
難道家裏人想盡了辦法,居然也不能把自己撈出去?
如果不是因爲那特殊的兩個人的存在,這些一貫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一直順風順水的人中,保不齊已經出現幾個破罐子破摔、歇斯底裏的家夥。
那兩個特殊的人,并不是宗正段壽昌以及翰林學士黃昊的孫子,實際上,所有和皇室關系親近的子弟,雖然也覺得沮喪,也覺得屈辱,但在心底,還是樂觀的。
無論如何,太子對自己人,總不至于太過。
讓大家覺得現在的情形并不是不能忍受,以及并不是沒有希望的那兩個特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高智昌和高運煊他們兩位。
高智昌,那不消說,相國公高泰明的四公子,就是高運煊,也同樣了得。
他老父是勸爽爽長,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在九爽之中,勸爽有多大的權利,在場的人也都知道,在宋朝,勸爽所對應的吏部尚書,又被稱作天官。
高爽長有多厲害,從這個稱呼就可見一斑。
而這兄弟倆,也是在場的156個倒黴鬼中,最倒黴的兩位,他們是唯二被太子以及他的侍衛親自教訓過的兩位——因此真可以說是實打實的難兄難弟。
這兩位外觀凄慘的難兄難弟,如今也依然和他們呆在一起。
高運煊就在前面。
隻是他現在的形象,真的很難和之前那個翩翩貴公子對上号。
錦袍上又是血又是灰塵,早看不出原來的樣子,臉上雖然已經讓禦醫處理過,但被打的那半邊臉,終究是不能這麽快就消腫,所以他幹脆把半邊頭發都披散下來。
也不知道是因爲心氣沒了,還是因爲真的沒了力氣,大多數人尚能堅持站着,他是毫不講究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總而言之,那樣子,真是他親娘來了都認不出來,現在的他,不用任何修飾,就可以非常完美額融入到鬧市口的那乞讨大軍中去。
高智昌并沒和他們站在一起,他遠遠的在另一頭的一根柱子下,背對着他們坐着。
說是坐着,其實應該是被綁在椅子上。
雖遠遠的有些看不清,但隻需看到那張椅子不時動起來,以及在那張椅子旁牢牢看着的那兩個侍衛,就猜得出來,高四公子,此時一定是身不由己。
現在,四公子坐着的那張椅子,動得也越來越少,想是他即便戰力無雙,這麽長時間折騰下來,也是累了。
太子這樣的安排,說來也是給四公子留些體面,不然,要是讓他在這一百多人面前綁着示衆下去,他的臉面,丞相府的臉面,那真是全都丢了個幹淨。
那今天這事,怕也真的難以平和了斷。
但總之,有這兩位難兄難弟陪着,周圍還有超過一百五十個可以親切的稱作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家夥,大家覺得,這地方,還是能呆下去。
不然又能怎樣?
難道還能走不成?
看看那些侍衛,看看高家那可憐的兩兄弟吧!
龔祺偉和趙卓然兩個,依然是吊在大隊人馬的後面,從上樓到現在,龔祺偉一直在時不時的問趙卓然:“趙兄,太子會如何處置我等?”
“趙兄,我們家裏的大人們,爲什麽到現在還沒有動靜?”
趙卓然一開始還搭理幾句,後偶來幹脆就随他念叨,因爲這兩個問題,他一個也回答不了。
在會賓樓裏,在被拘之前,他還有些緊張,現在他則放松多了,事已至此,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愛誰誰,愛咋地咋地吧。
一陣喧嚣聲從前面傳來,懶懶散散的佝偻着站着的趙卓然來了點精神,他擡頭看去,段譽總算是登場了。
他背着手從大殿中出來,一手拿着一個像是一個大喇叭一樣的東西,面沉如水。
我說你就别裝了,你今天把我們這麽多難兄難弟一網打盡,京城裏的老百姓,這會指不定怎麽贊頌你呢,高家的兩個驕子,更是直接折在你手上,你還有必要做出這樣一副委屈大了心氣非常不順的樣子嗎?
你做給誰看?
一聲大喝讓他一震:“都給我站好!”
段譽拿着讓人臨時趕制的賣相一般,但效果尚可的紙筒大喇叭:“看看你們這個樣子,連站都沒個站相,還好意思說自己是貴族,是俊彥?”
趙卓然不自覺的站直了,就連坐在地上的高運煊,也被旁邊的人拉了起來。
而已經有一些不成器的家夥在求饒:“太子,我知錯了!”
“看眼前這麽多精英,這麽多高才,這麽多貴胄,濟濟一堂,齊聚于此,我隻想說,五華樓,何其有幸!”
段譽拿着那個怪異的喇叭的樣子,真說不上雅觀,但他的話,卻清楚的傳到了最後一排趙卓然他們的耳中。
但趙卓然真甯願聽不清這話。
這句,還算是委婉,但誰都知道,接下來一定不會有什麽好話。
“有人說知錯了,我想,各位英才,此時都應該知道,爲什麽會被帶到這裏來,”
“具體的原因,我真是懶得一一列舉,我是真不好意思列舉!”
“有些事,真的是有人做得出來,但我隻是說出來,就覺得臉紅,”
“你們……”段譽停頓了好一會,目光從好多人面上掠過:“我還是要面子的!”
趙卓然低下了頭,要不要這麽讓人無地自容啊兄弟?
“各位英才,擡起頭來吧,你們好好看看這天,看看這地,再看看這天地中間的百姓,”
趙卓然擡頭看了看天,天很藍,雲很淡,陽光很燦爛;這地,從這巍巍高樓望出去,那是大寫的壯美;樓下的百姓,好小,好不起眼。
“我想請各位英才,各位貴胄,我想請你們扪心自問,我們的作爲,對不對得起這天,對不對得起這地,對不對得起這百姓,對不對得起讀過的聖賢書,對不對得起父母大人的養育教導和期盼……”
這一串的對不對得起,讓趙卓然的頭越來越低,他也越發的覺得“英才”“貴胄”這些字眼,居然那麽的刺耳。
“我……”段譽看着眼前這一大片頭都勾着的人,一時有些語塞:“我也是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在場超過九成五的,都是貴族,還都是響當當的,讓所有百姓都敬仰的貴族,剩下的少數,也都是前途大好,百姓們見了,都得尊稱一聲‘老爺’,前途似錦的青年官員,因此将來也注定是貴族,”
“在場的,更全都處于年富力強的好時候,這樣的時候,我們就先别說朝廷,至少正是爲自己的家,爲自己的父母妻兒,兄弟姐妹出力的好時候吧,”
“可是,看看你們,看看你們都做了些什麽?”
我家,好像不需要我出力啊趙卓然想。
他估摸着,此時在場的人裏,絕大多數會抱着和他一樣的想法,我家裏夠好的啊,我現在這樣也挺好的啊。
“有件事,不知道有沒有人留意到,至少我個人印象深刻,”段譽繼續道:“我們絕大多數人,在被詢問的時候,都是這樣說,我是某某某,家父是誰誰誰,”
“我就想問大家一句,若再過十年,再過二十年,或者等到你的子孫後代,都和你現在一樣大的時候,别人再問起你是誰,你還回答說是睡睡睡的兒子時,會不會覺得,有那麽一星半點的羞愧?”
“你有沒有想過,将來有一天會是這樣的,别人指着你說,他是誰誰誰,某某大人,是他的父親?”
“所以,在這樣的好時候,我們就是不想着朝廷,不想着父母妻兒,兄弟姐妹,那能不能爲自己想想?”
“是還這樣恣睢下去,還是好歹花點時間用點心,爲自己的前程搏一搏,不至于到垂垂老矣的時候,才感概悔之晚矣?”
“我還是希望,各位能用心想想這個問題,”
“那麽,最後對大家的處置,”段譽突然一轉,說起了所有人都關心的問題,“别擔心,沒什麽,隻不過想請大家寫幾篇文章而已,”
趙卓然有些淩亂,寫文章?他是怎麽沒想到最後的結果竟然會是這個。
段……太子這,還真總是出人意表。
但有些人,已經在心裏叫起苦來,寫文章,還幾篇?老天爺,你饒了我吧!
但看來老天爺也幫不了他們,小吏們正在把桌椅搬上來。
“一篇,何爲人?”
咦,叫苦的人頓時覺得輕松了不少,竟然是這麽通俗易懂又簡單的題目?
“一篇,何爲貴族?”
這下,連那些頭腦簡單,隻知道酒色财氣的家夥,也覺得這兩篇文章,好像是有些深意的樣子。
段譽看着擡上來的桌椅道:“從現在開始寫,明早交卷,今天晚上,說不得就得請各位英才貴胄,在這樓上将就一宿,”
“啊!”大家頓時面面相觑,現在未時還未過半(不到下午兩點),竟然要等到明天早上才走,在這光秃秃的樓上,你叫我們怎麽睡?
“我還想告訴大家,今天晚上,飯,也是沒有的,”
“啊”的聲音更大了。
晚上沒飯吃?
我們中的大多數,可是連午飯也都沒能吃成啊。
“放心,一天不吃,餓不死!”段譽完全不在意大家的議論。
趙卓然都覺得,太子這是有些過分了,是餓不死,但是你來試試好嗎?
“安靜!”段譽大聲道:“我就是想讓各位英才貴胄,能牢牢的記住今天,天授元年四月初五這個日子!”
“我希望大家能在幾十年後,再來想想這個日子所發生的事,以及這個日子所發生的事的意義!”
趙卓然心說,你怎麽就這麽笃定,今天發生的事,會對我們一生,都有不小的意義?
但坦白說,他已經覺得,今天,應該算是自己人生中有些意義的一天,因爲,他已經在有些認真的思考一些此前從未想過的問題。
“最後,五天之後,我将去海對面的皇莊,屆時,我希望大家都能跟我一起去皇莊,”
衆人又是一愣,去皇莊,這又是爲什麽?
你這還沒完了是吧!
跟着你去皇莊,想來也不是什麽好路數。
果不其然,段譽繼續說道:“醜話說在前頭,跟我去皇莊,當然不是去享福,坦白說,就是去吃苦的,”
“也無需爲自己臉上貼金,說什麽朝廷公事離不開之類的,我想各位都明白,就是沒有你們,朝廷的公事,一樁都不會耽誤,”
底下的人,此時真是懶得說什麽了,鬼才去你的皇莊!
但這事,這會卻是不用跟你說,五天之後,我們就是不去,你又待如何?
别說你隻是太子,就是當今皇上,誰都知道,他也做不到一手遮天。
還有一些人已經打定了主意,明早之後,我就溜了,看你能奈我何?
段譽把他們的反應都看在眼裏:“我補充一點,去皇莊,并不是強制性的,大家可以自願選擇,願意和我一起的,我歡迎,不願意的,我也非常無所謂,”
大家對此表示高度懷疑,你會有這麽好?
趙卓然覺得有些牙疼,太子你究竟是想幹什麽?我爲什麽就完全看不明白?
“我同樣還有一句話要說在前頭,如果五天後不和我一起去,以後又想中途加入,那,就難于上青天!”
不止一個人皺眉,這究竟是什麽意思?
難不成,跟着你去皇莊,還是難得的大好事?
難不成那個皇莊,日後大家擠破了腦袋也想鑽進去?
有這麽邪嗎?
桌椅已經全部布置好,倒黴蛋們一個個都心事重重的,有些在交頭接耳,有些已經開始準備寫文章,段譽把喇叭遞給段易長,甩手朝殿内走去。
他看到,有人想過來,卻被侍衛攔了下來,他已經看清楚,那是自己的準姐夫阿定淵,但他此時真懶得跟他搭話。
他剛走了幾步,高明順從一根柱子後閃出來,一闆一眼的行禮:“下官參見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