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君不敢問,他怕問出真相,這個真相幾乎可以誅心。
這就是《白日焰火》這個故事的故事性,也是它奪得柏林電影節最佳影片金熊獎的很重要的一個原因。
至少顧君是如此理解的。
《白日焰火》奪得柏林金熊獎的時候,媒體大多用的是‘爆冷’兩個字。
這個詞并不冒失,甚至很恰當,因爲連刁亦男都很吃驚。
無疑他在《白日焰火》上下了很大的功夫,但這些線索都埋的很深,他不敢相信歪果仁能夠參悟到這一點。
這一點從《白日焰火》在柏林電影類周刊的評分并不高就可以看出來。
甚至國内也是如此,《白日焰火》初登豆瓣的評分是8.1,時間流逝以及評分人數的增多,分數下降到了7.3分。
在豆瓣下的無論長評或短評,挖掘到第二層的都寥寥無幾,第三層更是無人提起過。
在大多數人眼中,《白日焰火》是一部好片,但也僅僅是最普通的那種好片,距離經典差得遠。
但《白日焰火》獲獎又是那麽的理所當然,梁超偉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過這麽一段話:評委們很輕松的就決定了最佳影片與影帝的歸屬,整個過程很順利。
但也有過激烈的讨論,那就是關于影後的人選,有相當數量的評委傾向于這個獎項應該頒給吳志貞的飾演者歸輪眉。
但柏林電影節有規定,一部作品不可以獲得三個獎項。
如果《白日焰火》很普通,想來不會獲得如此的待遇。
那一年是2014年,《白日焰火》在柏林擊敗了其他二十多部優秀電影。
其中包括甯皓的《無人區》,喽夜的《推拿》,還有《布達佩斯大飯店》等佳片。
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還是盛名之下無虛士就各花入各眼了。
時間流逝,很快的就來到即将開機的日子。
在開機前的這段時間裏,工作人員在爲電影的正式開拍做準備。
而演員的任務就是挖掘劇本的深度。并開始配合着讀劇本。
在配合中提升對台詞的熟悉程度,對對手演員的了解程度,現在花費的每一分鍾都将在正式拍攝過程中發揮它的作用。
地德裏小區是哈兒濱市中心的一座小區,房價7000+,這幾乎就是哈爾濱房價的最高點。
從房價就可以看出一個城市的活力,從這座省會城市也可以看出一個省份的生命力。
這一年是2013年初,直到七年後的2020年,這裏的房價還沒過萬。
似乎可以印證《白日焰火》的第三個猜測,連這片大地的生氣都不足,更何況其上的人們。
這裏是《白日焰火》中非常重要的一處拍攝地,至少有一半的戲份是圍繞着這座小區以及周圍的環境展開的。
劇組駐紮的地方就是小區不遠的金源酒店。
2月25日是劇組開機的前一夜,這一天也是陰曆正月十五,是元宵節。
在一間普通的房間裏,幾位主演圍在一起,王雪冰,餘皚磊,王景春,倪景陽以及氣質明顯清冷許多的安希。
每人的手中都有一本劇本。
或新或舊而已。在桌上擺着一摞還沒有收拾的碗勺。
這就是他們的元宵節,有元宵吃,但也有工作要忙。
讀劇本,走戲,是每天都會有的工作,就在這一間算得上閉暗的房間裏,他們度過了好幾個日日夜夜。
今天又是一場很普通的劇本交流,演員互相探讨自己對角色以及對對手角色的認知,探讨。
刁亦男也在場,他不是新人導演,但名氣并不大,《白日焰火》這部劇蹉跎至今,有很大的因素就是他堅持要自己出任導演這個職務。
以前的顧君還不太理解,畢竟第二層的含義并不難猜。
但他理解出第三乃至第四層的時候,似乎明白了刁亦男的堅持很有道理。
當然,刁亦男不是墨鏡王,不會出現演員看不到完整的劇本,也不會出現演員殺青以後都不知道自己演了個什麽角色的事故。
刁亦男不會告訴演員他理解的角色的屬性,但他會傾聽演員的理解,盡量引導成演員。
如果演員有自己的道理,他也願意适當的調整。
這也是刁亦男今天的任務,拍了拍手掌的他說道:“大家都來了好幾天,一起吃,一起住,幾乎形影不離,想來對彼此之間都有了許多的理解。
今天晚上我們不做别的,隻做一件事,那就是每個人站出都說一說自己對人物的理解。
其他人也要認真的聽,因爲你們在劇中基本都有交集,如果你們覺得有什麽質疑的地方,就提出來,我們共同解決。不要怕争議,有争議才有動力。
景春,你年級...你看起來最成熟,先給年輕人打個樣。”
“我這個角色是真的窩心。”一拳捶在手心的王景春長唉一口氣:“我覺得吧,榮榮這個角色幾乎貫穿了整部劇,與張自力以及吳志貞有大量的對手戲。
我以爲吧,這個男人就是社會中非常普通中年男人,他對見過幾面就跟有些熟悉的願意就是他因爲身體的缺陷讓他不擅交際,當遇到一名願意跟他交流的同齡人時。
就是沒有什麽防備,可他不知道張自力是有目的的,在平常交流中,他透露了許多的信息,推進了劇情的發展。
榮榮自卑但也格外的敏感,他多次強調自己是可憐吳志貞才讓她留下來的。但他其實是真的喜歡着吳志貞的,他身體的某些缺陷讓他面對吳志貞的時候是自卑的。
這個角色看似猥瑣,但其實并不壞,他有自己的欲望,也有自己的發洩方式。他花錢找幾女,通過猥###亵來獲得快感。
他有缺點,也有優點,至少他對吳志貞的感情不想梁志軍那樣因爲心裏而使得人物瘋狂,同樣比張自力要純粹,不摻雜其他的雜質。
這是個不好不壞,隻是有苦難言中年男人的艱辛。”
點了點頭的刁亦男看向安希:“安希,說說吳志貞。”
“嗯。”很簡單的回應後,安希娓娓道來:“在我看來,吳志貞這個角色是孤獨的,我總有一個感覺,她不是北人,應該是南方來的,她在遙遠的北方缺乏安全感,她一直在拼命的尋找安全感。
皮氅男是她的第一個選擇,但這個有家庭的男人給不了她要的答案。後來的她選擇了梁志軍這麽一個普通的過磅員,賺錢不多,但這個男人能夠帶給她安穩的日子。
他們結婚了,她找了洗衣店的工作,皮氅男對她糾纏不休,用皮氅威脅她,不得已的她再次與他發生了關系。
但被梁志軍發現了,梁殺了皮氅男,吳志貞對梁志軍是愧疚的,因爲她并沒有告訴自己跟皮氅男之前的關系。
在這樣的前提下,心懷愧疚的她幫助同樣心懷愧疚的梁志軍隐身成爲一個不存在的人。
她還是那個缺乏安全感的南方女孩,她再次尋找安全感。
但她不知道,梁志軍對她的愛越發的畸形,開始控制她的人生,她的希望被梁志軍一一粉碎。
梁志軍成爲她的夢魇,她的人生無法擺脫這個曾經深愛,但現在開始在精神上折磨,乃至摧毀她的男人。
直到張自力的出現,吳志貞不讓張自力跟随自己,那時候她不知道張自力跟蹤她的原因,但她知道張自力跟蹤自己會死。
吳志貞對張自力的态度産生變化應該是她受傷時,張自力給她去買醫藥水,還把前來洗衣服的顧客給打跑了。
張自力對吳志貞的這種‘保護’被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吳志貞當成了最後的依靠,後來的事件一步步進展,吳志貞的夢魇梁志軍死了,她悲痛但也輕松了許多。
張自力瘋狂迷戀吳志貞的同時,她也義無反顧的愛上了這個渾身缺點的男人。
因爲他,她重見光明,隻要輕輕推開眼前的大門即可,可這時,她最愛的也最愛她的張自力把門關上了,讓吳志貞徹底絕望”
還未說完的安希說不下去了,捂着眼睛看向一旁,聲音很小,但都能聽見抽噎聲。
“好。安希你先休息會。”拍了拍手掌的刁亦男說道:“安希對吳志貞這個角色的理解很飽滿。我好像看到她勾勒了一個完整的形象。
我對她出演吳志貞這個角色越來越看好了,她身上有南方姑娘俊秀,還有一種堅韌的氣質。
雪冰,你...算了你先别說。顧君你說說張自力吧。”
點名王雪冰的刁亦男看了一眼安希,又重新點了顧君,誰都看得出來這是看到安希現在的狀态不太好,生怕王雪冰描述梁志軍的時候刺激到了安希。
可刁亦男不知道現在的顧君更不想說。
顧君對着刁亦男隐蔽的搖了搖頭。
刁亦男沒有理會到顧君的意思,隻當他怕自己的理解不到位被其他人輕視才不好意思開口的。
于是主動安撫:“沒事,你大膽的說,我們這麽多人呢,都會給你建議的。”
“要不,讓其他人說罷。有些事情我還是那不太準。”顧君再次拒絕。
“小顧,這不是你的風格吧。前幾天咱倆交流的時候,我覺得你說的挺好的,你就把那天說的說一遍就好了。”用手指點着顧君的王景春說道:“别看小顧年輕,還真的挺有想法的。”
“說罷,不要怕丢人。”
“就是,就是。”其他人都在慫恿着。
顧君實在推辭不過:“亦男導演,我看安希有點累,要不讓她回去休息下?”
“你有什麽不想讓我聽?我就不走。”安希直接嗆了一句。
其他人這才明白,這裏面好像有事情啊。
可到了這地步什麽也沒法說了。
顧君心道,今天藏得住,以後必然是藏不住的,說就說呗。
整理下思緒的顧君直接開口道:“我個人理解的張自力是...不愛吳志貞的,他隻是迷戀她。張自力有病,他的職務代表的是正義,但他這個人本身是陰暗的,是功利與自私的。”
“首先,他從跟蹤接觸吳志貞都抱有明顯的目的性。與榮榮的交流也在不經意間獲得了許多的信息,這是他多年條子經驗教會他的審訊技巧。
他看穿了吳志貞,在她受傷的時候沒有安慰她,而是出去買藥品。甚至,來洗毛衫的小混混也是他找來的,他通過策劃的這一場英雄救美雖然老套,但吳志貞卻最吃這一套,張自力的形象也在吳志貞的心中建立起來。
吳志貞對他的态度果然發生了變化,滑野冰、看電影,都是張自力故意的,他帶有非常明确的目的性,他察覺吳志貞身後好像潛藏着什麽危險,有人在跟蹤他,他在以自己爲誘餌。
隻是沒想到執掌魚竿的戰友小王卻折在這人的手裏。
最後他揪出了梁志軍,但總覺得差一點,就差那麽一點。
五年前他是條子,抓嫌疑犯,當場擊斃兩人,沒有經過審訊,這兩人被當成了兇手。
可五年後,同樣的案件重現,現在的他們追捕梁志軍,梁志軍與當年的兩人一樣持槍拒捕,然後被當場擊斃,同樣沒有經過審訊,同樣被當成了兇手。
多麽相似,甚至一模一樣。可當年是錯案,今年會不會也是如此?在迷霧的背後是否還有一隻手在操控這一切。
如果有,那就隻能是吳志貞。如果沒有...沒有如果,當男人心生懷疑一個女人的時候,一切都将開始迅速坍塌。
張自力去找皮氅的主人,意外得知吳志貞竟然有給人當小三秘密在,她有了殺皮氅男的動機,于是有了摩天輪的激情一夜。
他得到了她,她考驗了他,他出賣了她,她的世界徹底坍塌,被她最信任的男人親手摧毀。她不在尋找新的安全感,她選擇放棄自己的人生。
張自力成功了,他找到了心中認定的真相,他獲得了成就感和繼續活下去的勇氣。
爲了成就他心中榮耀,這注定他無法放過吳志貞。
而這,也是張自力的心病。不管是以前,現在還是未來
連榮榮這樣這樣的人都知道擔憂吳志貞冷給她送外套,張自力在另一輛車上卻避而不見。
就像我昨天大概是真的想要與你相擁取暖,而我今天大概也是真的想要送你去死。
與我個人而言,我認爲張自力是不愛吳志貞的,他對她隻有欲望,隻有索求。
因爲若有愛,那這一切也太荒誕了。
這是動機與結果背離,是現象與本質分裂,是與人性背離。
荒誕還在于,它好像哪裏不合情理,但是又通通說的過去,但你若說它說得過去,卻又通通不合情理。
這何其可笑,可我笑不出來,就像如鲠在喉,就像心口被堵住。
對于張自力,我隻想說一句:去tm的。”
說罷的顧君恨恨的把手裏的劇本摔在地上,站在原地看着劇本氣喘籲籲。
仿佛剛才一摔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