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萬浪奔騰,呼嘯不絕,各峰都自震動,相互呼應。
隻是天巧峰獨顯出與衆不同的神采,上接天河,下通九泉,渾渾渺渺。
陶真人不禁一喜道:“從今往後,咱們萬象宗又添一峰元神真傳了。”
以往萬象宗隻有九峰真傳出過元神,如今添上天巧峰,便是第十峰。雖則顧青自有長生、元景二峰,不過兩峰都算是教外别傳,且在宗門衆多人眼裏,顧青仍是昔我峰一脈。
何況顧青如今仍還是昔我峰峰主,跟天巧峰第一回出元神,畢竟還是不同。
那天光雲影徘徊良久不散。
顧青向着陶真人緩聲道:“木師姐怕是要花一些時間穩固元神,咱們等她一段時間吧。”
陶真人撫須道:“我也是這個意思。”
其實以顧青如今的境界,花一些元氣給木清竹,助其快速穩固境界自無不可。隻是終歸不及木清竹自己穩固來得好。
他尋了一塊青石,安然坐下,聽着松濤聲、流水聲,神情恬淡,一坐便是三日過去。陶真人瞧得暗自感慨,顧青這份安甯之性,着實罕見得緊。
一位天仙真君,等一位元神真人出關,一坐便是三日,雖說修道人修心養性,這也不算罕見,但是顧青這份自然而然的安甯,總歸教人觸動。
陶真人看得出,顧青并無絲毫勉強和别扭。并不以爲自己是天仙真君,木清竹是元神,他等木清竹就有何不妥。
這種感覺就像是一個高貴的王侯去見一個平民女子,那女子正在洗漱,王侯亦不催促,平靜如常。
其實隻是顧青經曆得多而已,他曾經上一世還是皇帝,下一世就成了泥濘中的乞丐,有了這種經曆,自是看淡許多。
隻是人在世上,終歸逃不了名利,顧青也不會全然否定名利的作用。
能出能入便是。
天光雲影緩緩消散,天巧峰異象亦散去,隻是山清如水,水明如鏡。終歸和過去大爲不同。
而山中弟子,面上并無多少欣然。
難道她們不開心木清竹成道嗎?
顧青知曉,并非如此。
他輕輕歎息,心中明白,清婉仙子終歸沒斬破虛妄,成就元神。長生門前,累累白骨。
陶真人自也知曉,感慨不已。
清婉仙子的今日,或許是他明日,他雖成了元神,天劫卻不好過去,天劫過去還有人劫、殺劫,修道多險阻。
到了元神層次,看似沒有壽元隐患,可是劫數多多,難以預料。
不知什麽時候,就會失去一切。
世事無常,連天仙真君都沒法逃脫。即使合了後天大道的太乙金仙以及合了先天大道的金仙道祖,都也有遭劫的例子。
隻是知前路難行,道途殘酷,仍能執着前行,心有仙家逍遙安樂之情,方是修道人真本色。
陶真人曾聽許真君說過一句話,“修行的本質便是知曉修行路途的殘酷後,仍能熱愛修行。”
因爲這句話,陶真人才有勇氣斬破虛妄,邁入元神之境,這也是陶真人跟許真君關系極好的緣故。
顧青和陶真人入山,天巧峰又生出天光雲影,最終化作一位清麗的姑娘,婉如清揚。
顧青瞧向她,早非從前少女,多了一些歲月滄桑,依稀是清婉仙子的風采。
“師姐,好久不見。”顧青悠然一歎,真的是許久許久不見了。
木清竹輕輕颔首,柔聲道:“你随我來。”
她又看向陶真人,面露歉意道:“陶真人稍待一會,請恕清竹招待不周。”
陶真人微笑道:“無妨。”
他心中其實也有一些傷感,清婉仙子的師父,也是他曾經愛慕的對象。隻是天巧峰此前數代人都很執拗,發誓要成元神,一心奉道,絕不涉及兒女情長。可反倒是沒一人成功。
如今動情過的木清竹,反倒是成了。
天道總不如人意嗎。
顧青和木清竹并肩走在石子小路,他突然笑道:“說起來,我還沒好好逛過天巧峰。”
木清竹微笑道:“隻要你不偷瞧咱們峰裏的姑娘洗澡,天巧峰可以随意來,随意到處走。”
顧青一臉老實道:“我着實沒這愛好。”
他哪能偷瞧,要看便光明正大看,以他的神通,天巧峰也是發現不了的。
木清竹似知顧青心思,淡笑一聲,“是了,你顧真君哪用得着偷窺,都是光明正大的看,隻是欺負我們神通低微,發現不了而已。”
顧青哪能反駁,隻是道:“師姐,我們到了。”
本來他們離清婉仙子曾住過的竹舍還有一段路,可是顧青大法之下,天涯咫尺,這段路在木清竹回話時,便隻有一步距離了。
木清竹也懶得拆穿顧青,幽幽道:“竹舍裏有一件法衣,乃是師父坐化前給你縫制的,她說她是看不到你成天仙了,但你一定會成天仙的,便給你做了一件衣服。”
顧青走近竹舍,那是一件羽衣。
羽衣常帶煙霞色,不染人間桃李花。
清逸絕塵。
一針一線,俱是清婉仙子的心血。
顧青摸了摸羽衣,卻流不出一滴眼淚。他是經曆過太多傷悲,因此漠然了嗎?不是這樣的。
他也說不出一個字。
隻是顧青心中明白,他之所以如此熱愛這人間世,就是因爲還希望遇到那些待他很好的人。
無論人間世有多少風波,有這些人在,顧青心裏就覺得溫暖。
他沒有流淚,因爲他想着将來能讓這些人都歸來。
這是有可能做到的事。
木清竹道:“師父對你很好呢,但她幾乎将一切都給了我。她明知成元神的希望渺茫,但還是毫不猶豫踏出那一步,在虛妄纏身,作繭自縛時,将自己内心所感知到一切全部都記下來告訴了我。我不知她那時承受着多大的痛苦,但我成元神,着實是踩着師父的血肉邁過那一關的。”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成元神,很難說有任何經驗可以憑借,但是清婉仙子以莫大的勇氣、決心、毅力,生生給木清竹鋪了一條路。
當然,這條路仍是陡滑,稍有差池,就是粉身碎骨的結局。
可是沒有清婉仙子,木清竹很難說能邁過這一關。
顧青亦是經曆千百世,方有此果而已。
旁人哪有如此機緣造化。
他成元神的容易,亦是千百世的苦難鋪就好了一條路的緣故。
木清竹頓了頓,繼續道:“我着實是難過的,但是我總歸要渡師父出輪回的,一想到這,我又不難過了。你拿着這衣服,也不用傷心。這也是師父爲你的祝賀。”
顧青嘴唇有些濕潤,因爲木清竹忽然噙了他唇角一下。
一點就收,木清竹微笑道:“這也是我給你的慶賀。”
顧青道:“都沒感覺呢。”
木清竹白了顧青一眼,道:“你好生回味一下吧。”
顧青正色道:“來而不往非禮也,其實我也想爲師姐慶祝一下。”
“臭不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