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王朝,天瑞元年。
臨近晌午,烈日高懸,烏豐縣濟甯鎮的集市上,仍是人來車往喧嚣熱鬧。
走出昏暗的油鹽鋪,葉翕音下意識擡起手臂遮住刺目的光。看着街市上的人來車往,深深吐出一口渾濁的空氣。
身側的丫頭垂臉看着葉翕音的裙子,忍不住皺眉歎息“這是姑娘最後一條體面的裙子,弄了這麽多醬油點子,肯定洗不掉了,往後姑娘出門連身像樣的裙子都沒了。”
葉翕音低頭看了看身上已經洗地半舊的裙子,蔥青色的裙面上挂着串濃黑的醬油點子,确實很顯眼。
不過眼裏的無奈隻一閃便已消逝,葉翕音擡起頭,櫻色的薄唇綻出一朵淺靥“雖弄髒了裙子,不過總算讨回銀子了!”
丫頭立刻點頭,也跟着笑起來“這油鹽鋪的向掌櫃可是咱鎮上有名的老賴,這筆欠賬老爺在世時來讨幾次都沒讨到,姑娘可真厲害,才來頭一遭就讨到了,剛才姑娘一番話堵地他啞口無言,可真過瘾!不過……”
話說了一半,丫頭欲言又止地看着葉翕音。
葉翕音側眸望着丫頭“紅于,你想說什麽?”
紅于皺着眉,目光仍在葉翕音的臉上打轉,猶豫了片刻才說道“我總覺得姑娘自落水醒來以後,好像變的跟以前不一樣了。”
葉翕音櫻花一樣的薄唇淺淺地彎了彎,卻沒說話。
能不變麽?她根本就不是葉翕音。
她是大明王朝舉世聞名的才女——葉小鸾。
前世,她才十七歲,盛名已與青史留名的薛濤,蔡姬等才女比肩。可惜,天嫉紅顔,她剛過十七歲生辰,卻因一場風寒意外殒命。
明明已經死了,再睜開眼時,卻莫名來到眼下這個連史書上都沒記載的大胤王朝。
這幅身子的原主與她同姓葉,翕音是她現在的名。
葉翕音死時比她前世小三歲,眼下剛滿十四,三日前溺水而亡,而她葉小鸾,便是在葉家姑娘溺死之時,重生了。
“姑娘?”紅于見葉翕音出神,伸手拉了下她的袖子,溫聲安撫“幸好姑娘沒出事,我和夫人也就放心了。姑娘可千萬别再想不開了,咱們一起想辦法,絕不讓張老爺把你帶走。”
葉翕音看着紅于關切的目光,擡起手拍了拍她單薄消瘦的肩“嗯,我知道。”
紅于口中的張家,是濟甯鎮有名的富戶。當家老爺張蔔仁是鎮上有名的财主,專靠放高利發财。
葉父生前做銀飾生意,拆借過張蔔仁的銀子,利滾利無法還清。張蔔仁便硬要拉葉翕音去抵債,這才逼地葉翕音跳了河。
如今,她葉小鸾既然承了這幅身子的原主活過來,自然也是要被拉去抵債的。
讓她堂堂一世才女,去給個土财主當丫鬟……不行,絕對不能去!
一想起這事,葉翕音就覺得腦仁兒有點一抽一抽地疼。
擡起頭揉了揉太陽穴,葉翕音看了眼不遠處的生藥鋪,說道“走吧,先給娘抓藥去。”
等倆人從生藥鋪出來,紅于皺眉道“夫人這都病幾天了,姑娘又不懂醫術,要不咱們還是先找個大夫給看看吧。”
“不用,我心裏有數。”葉翕音不容置疑地往回走。
她前世雖靠才學聞名于世,卻也在母親的病榻前端茶奉藥整三載。爲給母親調理身體,她曾博覽無數醫書藥典,對于常用藥材的藥性藥理把握,比正經大夫還熟。
提到藥,葉翕音不由想起前一世的父母。娘一直身體孱弱,也不知眼下怎樣了。
拎着買來的藥,葉翕音和紅于正打算往回走,卻突然聽見紅于腹中一聲咕哝。
葉翕音回頭看向紅于,笑道“都餓成這樣了,怎麽不早說?”
紅于趕緊搖頭“我不餓,等會兒就回家了,家裏有現成飯……哎,姑娘,我真不餓!”
不等紅于說完,葉翕音已經向旁邊一個包子鋪走去,片刻,手裏拿着兩個油紙包返回來。一個遞給紅于,另一個自己捧着“今天讨回了銀子,咱也慶祝一下。”
紅于聞言,歡喜地趕緊接過包子,迫不及待就咬了一大口,嘴裏嚼着包子含糊笑道“是醬肉的,我最愛醬肉包子!”
看着紅于因爲兩個包子就滿足的笑臉,葉翕音臉上雖也挂着笑,鼻子卻有些發酸。
自半年前葉父死後,葉家境況日益窘迫,可紅于卻始終不離不棄。雖說賣身契早已到期,卻從沒提過半個走字。跟她前世身邊的那個丫頭還真有些像,也不知是不是緣分。
既然她替葉翕音活了過來,就有義務替葉翕音照顧好她的家人,以回抱這難得的重生機會。
她還有很多事要做,所以,絕不能進張家!
一想到僅剩五日的還賬期限,葉翕音又覺得頭開始隐隐作痛,連手裏的肉包子也沒了滋味。
倆人邊吃邊走,經過一個被人群圍攏的攤子時,紅于拉了一下葉翕音的袖子“這攤子圍了好些人,不知道賣啥稀罕物呢,咱們去看看吧。”
葉翕音想着眼下并沒要緊事,不如吃完再走,便跟紅于一起往人堆裏擠。
人群圍攏的地當中鋪了一塊舊花布,上面零星放着幾塊毛皮,原來是個皮貨攤子。
年輕攤販胳膊上搭着塊毛色雪白的皮裘,正與旁邊衣着體面的中年男人談生意。
“一看您就是行家,這種上好的珍珠裘,去正經皮貨行,至少要百八十兩銀子,我這個地攤子叫不上價,給的合适也就賣了。”
中年男人仔細撫摸着攤販手裏皮料,看似有些猶豫。
紅于站在葉翕音身邊,眼睛看着那塊雪白的毛皮,忍不住小聲道“這塊皮毛可真好看,比咱隔壁劉嬸子的那塊白兔皮子還漂亮。”
葉翕音沒說話,隻默默地吃包子,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塊雪白的皮毛,兩條細長柳葉眉不覺微微擰起。
小販見中年男人仍猶豫,便繼續道“要不是家裏等錢用,等天涼再拿出來賣,至少也要賣到六十兩往上,眼下就隻要四十兩您還猶豫,錯過了可就沒這麽便宜的好事兒喽!”
似被說動了心,中年男人擡手往袖籠裏摸。
“這不是珍珠裘。”
中年男人摸向袖籠的手停了。
回轉身,目光定在葉翕音白皙幹淨的臉上,男人皺起濃眉,問“剛才是你在說話?”
葉翕音已經吃完了包子,從袖袋裏抽出幹淨的絹帕,細細擦淨手上的油。
擡起清澈如晨露的明眸,對上中年男人的目光,葉翕音輕輕點頭“是我說的。這皮子,不是珍珠裘。”
有的時候,一言,或可改變一個決定;一言,或可改變一人之命數。
就在葉翕音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站在人群外某處的某人,精明雙目中有微光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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