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趙和爲關中平原能夠種植水稻而歡喜之時,在長江北岸,一處水蕩之畔,有輛牛車正不急不徐地在路上走着。
驅趕牛車的是一位童子,而牛車之上,一個年紀二十七八歲的男子枕書而卧,意态甚是悠閑。
“先生,已經到了江岸了。”
僮子此時回頭說道。
車上男子坐起身來,舉目望了望眼前浩浩蕩蕩的大江,開口歎道:“有人說長江是天險,亦有人說長江是一衣帶水,依我之見,這長江既是天險,又是一衣帶水。”
僮子知道自家主人偶爾會說這樣莫名其妙的話語來,因此并未回應,但此時水蕩之中幾個正在垂釣的漁人,卻有人擡起頭來笑道:“爲何既是天險,又是一衣帶水?”
“說長江是天險的,乃是南方的正統帝,說長江是一衣帶水的,乃是北方的護國公。”那牛車上的男子看了這些漁人一眼,微笑着道:“正統帝以長江爲天險,不過是自壯膽色,以補大敗之士氣;護國公以長江爲一衣帶水,不過攻心之術,欲逼迫南方自降罷了。”
這牛車上人所說的乃是前幾個月才在大江之上發生的一場大戰。
這一場大戰是以正稱爲正統帝的嬴祝誓師北伐開始,彼時由董伯予親自起草的檄文之中,曆數了北方護國公趙和的諸多罪行,聲稱将要水陸并進,讨伐不臣。而起在誓師次日,董伯予便親督六萬水陸之軍,自漢江北進,于漢江之上擊敗護國公水師,突入襄陽平原,依水道劫掠割取襄陽平原的稻谷。
但在回師途中,卻爲曾燦以一萬五千兵力阻住漢江口,從而全軍盡墨,便是董伯予本人,也隻是在少數兵員護衛之下,狼狽逃回九江郡。
這一戰雙方都達到了自己預想的目的:董伯予成功地破壞了江北的夏收,而曾燦則以江北的糧食爲誘餌,摧毀了所謂正統帝苦心積攢兩年才湊出來的精銳,特别是摧毀了此前在大江之上占據優勢的江南水軍。
也正是因此,在此戰之後,曾燦替趙和發出檄文,先是斥責嬴祝與董伯予不恤民生,破壞夏收的罪行,然後又說江南數郡百姓盡在如此暴殘民賊治下,讓護國公心生憐惜,護國公不會因爲“一衣帶水”而棄此數郡之民不顧,即将揮師渡江,督促此數郡官吏民衆,适時反正。而嬴祝、董伯予也做出回應,聲稱長江天塹,纂臣南來隻會是自尋死路。
牛車上的男子看得明白這一點,并不足爲奇,不過他的神情似乎有些太過從容,讓釣魚之人頗爲好奇:“聽先生之語,似乎有些不以爲然?”
“呵呵,我一閑散農夫,你一垂釣漁者,這些軍國大事與你我盡皆無關,不以爲然又有何錯?”牛車上的男子說到這,感慨地歎了口氣:“我不過是覺得,興亡勝敗,轉頭皆空,總歸是百姓受苦……憐此世人,生民多艱!”
垂釣之人默然了一會兒,然後道:“長痛不如短痛,若能早些天下太平,百姓總歸能有幾十年好些的日子。”
“欲早日太平,何其難也。内有割據,外有強敵,更有邪神作穢,護國公雖然一心爲國,身邊卻沒有什麽可用之人,短時間内,難現太平。”牛車上的男子長歎了一聲。
“護國公身邊沒有什麽可用之人?”垂釣之人訝然望了對方一眼:“我聽聞護國公幕下将才如雲,智士如雨,使一段實秀而河東安,使一蕭由而河北平,其餘獨當一面之将,摧堅拔銳之勇,數不勝數。又連接二年,開科取士,天下俊彥,趨之若鹜……如何說護國公身邊沒有可用之人?”
牛車上人道:“蕭由、段實秀确實難得大才,但護國公須此二人于中樞爲臂膀,故此他們不日便會入鹹陽;俞龍、戚虎、曾、解、李等,皆爲将帥之才,可鎮四方。但天下情形,如同一座搖搖欲墜之屋,護國公有棟梁之才,有檐檩之才,卻仍不足用。四壁透風,八方窟?,總不能一直用這棟梁檐檩前去塞阻,終究還是需要土石磚瓦。護國公以科舉取人才,原本是高明之舉,不過科舉選取之士,還須磨砺,方可使用,此遠水不解近渴……若護國公身畔再有一二蘇秦、張儀之才,不須動用大軍,便可安江南而平蜀地!”
垂釣之人聽到這裏,哈哈大笑起來:“縱橫家如今日子可不好過,蘇秦、張儀之輩,無忠無信,翻雲覆雨,隻爲一己之私,挑得天下動蕩……”
趙和對縱橫家确實是缺乏好感,在确定道統之時,他甚至未令縱橫家爲單獨一家,而是将其精華打散,分入兵家、名家之中。故此縱橫家在鹹陽的護國公朝廷之中,若不改弦更張,幾無出頭之日。
牛車上人卻笑了起來:“護國公雖不喜縱橫之家,卻未忽視縱橫之策,縱橫家不可複興,縱橫策卻不可忽失。”
“難道先生便是縱橫一脈?”釣魚之人見此情形,忍不住問道。
“非也。”
“那先生爲何替縱橫家張目?”
“我隻論道理,不看派别,況且如今哪裏還有諸子百家,如今唯有道統一派。”牛車上人道。
釣魚之人正待再說話,卻聽到那駕牛車的僮子開口道:“先生,來了。”
釣魚之人舉目望去,隻見大江之上,一葉輕舟,破浪而來,正在緩緩靠近北岸。
自從兩個多月前開始的大戰之後,這長江南北,水道隔絕,便是漁船出水,也不敢離岸太遠,以免爲敵對雙方的水師所拘捕。如今這一葉輕舟,卻渡江而來,釣魚之人微微一愣,然後便皺起了眉頭。
牛車上之人此時下了車,向僮子揮了揮手,那僮子便駕着牛車離開了。而牛車上人則緩步來到江畔沙灘之上,羽扇輕搖,看着那葉輕舟不斷靠近。
“先生這是……”釣魚之人看了一眼此人,遲疑着問道。
“自然是渡江啦。”那人笑道。
釣魚之人咂了一下舌:“先生瘋了不成,如今大江南北隔絕,先生就不怕被當作奸細治罪?”
“江南之地,處處漏洞,不必擔憂。唯獨江北之地,護國公治下軍紀森嚴,我又不欲冒險夜中渡江,便隻能此時在此,向曾将軍讨個情面。”那人笑着向釣魚之人拱了拱手:“還請曾将軍網開一面,放我過江!”
二人對話之間,岸上已經有十餘騎巡邏的軍士望見江中之船,向着這邊奔來。
釣魚之人,正是曾燦。
他是兵家傳人,早在十年之前,便已經于稷下投身趙和麾下,此後雖未随趙和去西域,卻按照趙和的安排進入了北軍之中。趙和自西域回師中原的過程中,正是他暗中聯絡稷下出身的北軍将校,使得趙和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北軍投靠,令司馬亮、董輔等人功敗垂成。在那之後,趙和便以他爲将,坐鎮南陽,威脅長江,并在道統二年初次科舉之後攻取襄陽,大敗所謂正統帝嬴祝之軍。今年又以夏糧爲餌,伏擊董伯予,逼得董伯予孤身逃走。他有意乘勝南下,徹底解決掉嬴祝,但是卻爲大江所阻。這幾日連接在長江之畔釣魚,既是消瀢,也是在琢磨着有沒有好的方法可以過江。
此時被那牛車上的男子揭破了身份,曾燦面上不驚,心中卻是一跳。
“汝何人也?”他問道。
“襄陽諸葛瑜,山野一村夫。”那人微笑道。
曾燦心中一動:“諸葛明是你何人?”
“家中有一幼弟,曾于稷下求學,後随護國公遠赴西域,其名正是諸葛明。”那人道。
曾燦不由點了一下頭。
他認得諸葛明,否則方才就不會問了。他與諸葛明甚至還算比較熟悉,隻不過兩人一屬兵家,一屬墨家,彼此派别不同罷了。他也知道,在西域之行之後,諸葛明已經鍛煉出來,在段實秀入鹹陽之後,此人便已經接替了段實秀的工作。
以諸葛明的年紀,便當此大任,在趙和手下可謂前途無量。
“既是諸葛之兄,那就不是外人……隻是爲何令弟所學爲墨家,而先生所學卻是縱橫家?”
“我非縱橫家,我觀書隻是觀其大略,百家爲我所用,而非我爲百家所拘。”諸葛瑜笑道。
曾燦一時無語。
不爲别的,隻是覺得此人雖然态度謙遜,但言語之中,傲氣逼人。
因此他又道:“先生之弟既在護國公麾下效力,先生爲何隐居鄉野?”
“隻因未得天時,故此隐居鄉野。況且雖隻是一村夫,也未必不能爲國效力。”諸葛瑜說到此處,看到那渡船已經靠了岸,而巡邏的士兵也将自己圍住,便又拱了拱手:“曾将軍,還請發一言,讓我得以安然渡江。”
曾燦稍稍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揮了揮手。
那諸葛瑜向他拱手道謝,施施然上了船。曾燦遙望着他,看江風吹拂他的須髯衣裳,整個人飄然欲仙,心中不由又是一動,當即叫道:“先生此去爲何?”
“自然是效一效蘇、張,争取能讓護國公兵不血刃全取三郡之地了。”諸葛瑜的聲音順風而來,曾燦聽到之後,再度一愣。
然後便看着那一葉扁舟,順水而下,向着下遊南岸而去。此時天地悠悠,日暮月升,星垂平野,大江奔流,江風入懷,讓人幾欲振聲長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