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彥之所以會叫,是因爲他意識到,正面硬拼,在雙方單兵戰力有差距而己方兵力較少的情形之下,己方會有極大的劣勢。
他讓賀拔十一出戰,目的是接應徐紳,而不是硬拼送死——憑借城防和郁成城的防禦體系,賀拔十一領的百餘騎完全可以對火妖制造更多的殺傷,而不是用在這意義不大的消耗之上。
賀拔十一自然聰明。
在北州能夠以胡人的身份于軍中出頭,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隻有勇武尚且不夠,還必須足夠聰明。
故此他雖是奮勇當先,但交手之後立刻意識到不對。
好在他沖入火妖之中時便有所準備,他們并不是迎頭與火妖撞上,而是斜裏切了出去,故此在發覺火妖陣戰極弱之後,他沒有猶豫,而是繼續向前突破,如同削皮一般,将火妖沖得最近的那部分給削去,自己也乘機與火妖脫離了接觸。
賀拔十一匆忙清點了一下自己的人數,發覺僅僅是這樣一個照面,己方已經有三十餘騎墜馬。
在這等情形之下,墜馬就意味着死亡。
這讓賀拔十一臉色極爲難看。
目光又瞄了一眼徐紳,發覺借助此機會徐紳與那名金發碧眼的胡人已經乘機加速,擺脫了火妖的威脅。但護衛着徐紳的那些騎兵們,此時卻有意放慢的速度,顯然是想要反過來接應賀拔十一。
而火妖們的注意力被賀拔十一吸引,折向撲向了賀拔十一隊伍的尾部。
戰陣之上,這樣微小的細節,便是戰機之所在。
賀拔十一當機立斷,繼續催馬前行,隻不過并非筆直向前,而是兜出一個彎子,折向北方。
火妖們瞬間也沖了過去,隔斷了賀拔十一返回郁成城的道路。
徐紳身邊的骊軒人回頭看到這一幕,臉上露出悲傷之色:“糟糕,他們完了!”
“未必。”徐紳說道。
那骊軒人道:“徐先生,我知道你不願往壞處想,但身爲學者,應當承認現實,他們……”
“我說了未必,這就是現實。”徐紳打斷了他。
兩人此時離郁成城門已經很近,他們看到有三十餘騎從城門中出來,那骊軒人一愣:“我們到都到了,爲何還派人出去……難道還想接應他們?”
徐紳粗暴地拽住他的缰繩,在他耳邊吼道:“我們大都護早就說過,絕不抛棄一個,亦絕不放棄一個!”
那骊軒人撇了撇嘴,總覺得徐紳這話是在維護自己的顔面,屬于強撐。
兩人進入城門,立刻翻身下馬,匆匆趕上城頭。在他們上城頭的同時,郁成城西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你怎麽來了?”黃彥倚在城頭,冷冷地問徐紳道。
論及職務,如今徐紳的職務是高過黃彥的,但兩人之間在北州時便存在一定的競争關系,故此黃彥對其人多少有些看不順眼,特别是此時,爲了救此人不得不先後派出兩批人手,這讓黃彥心中不滿,自然言辭也就不客氣。
“軍務。”徐紳同樣沒有客氣,趴在城頭往下望去。
他身邊的那骊軒人同樣往下望,就看到那些灰色的火妖如同潮水一般向北而去,而在火妖的兩邊,則是穿着黑衣的秦軍。從數量上看,火妖的數量足足過千,秦軍的數量全部加起來也隻有一百多,隻不過秦軍相對較爲集中,火妖則比較分散。
雙方并行疾奔,但是兩邊的秦軍稍稍偏向中間,因此在即将奔至城北之時,兩邊秦軍對最前方的火妖形成了夾擊之勢。那骊軒人看到這一幕時,眼睛瞪得老大:“我仿佛回到了骊軒城,仿佛在看賽車!”
如他所言,雖然火妖個體的實力相當強大,甚至在秦軍之上,但秦軍雙方默契的配合之下,火妖前端受到了夾擊,而中、後方的火妖又爲自己同伴所阻,不得不向兩側展開,試圖包圍兩邊的秦軍。此時雙方的情形仍然不好說誰勝誰負,若是秦人夾擊之下,先将火妖前端消滅,兩邊秦軍能夠會合,那麽便可以乘機擺脫火妖,接近郁成城。但若是火妖前端能夠扛住夾擊,兩翼包圍住秦人,那麽這一百好幾十的秦軍悍勇之士,就要盡數亡于城下,而城頭的秦軍卻隻能幹看着無法救援,對于城中的士氣将是沉重一擊。
城頭之上黃彥覺得自己快喘不過氣來了。
那個骊軒人更是連連搖頭,他們與火妖交戰多年,骊軒亦是大國,因此他覺得這等情形之下,除非發生奇迹,否則秦人這支部隊應當完了。
“可惜,可惜,這些都是好的勇士……”那骊軒人惋惜地道。
黃彥對其怒目而視,然後伸手從一名部下手中奪過鼓槌,猛然敲響了城頭的戰鼓。
轟隆隆的鼓聲如雷,奔馳在這高朗的天空之下。而這聲音震響之後,正在逼近郁成城的火妖大隊陣型一停,那些追擊的火妖也稍稍混亂了一些。
哪怕火妖經過綠芒的侵蝕,已經悍不畏死,可是剛剛經過雪山的大雪崩之後,他們再聽到隆隆之聲,本能地會回想起那葬送了他們主力的自然之怒。
賀拔十一并沒有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不過跟随徐紳來的秦人騎士中,卻有人當先沖出,轟的一下切入火妖前端。他們本與城中出來的三十餘騎會合在一處,如今也有近五十騎,此時猝然從與對方平行絞殺的狀态中轉爲切入崩擊的狀态,瞬間便撕碎了火妖前端。追得最近也最爲悍勇的十餘名火妖頓時被擊殺在地,火妖前端也露出一道裂口。
這一次賀拔十一反應過來,再沒有錯過機會,他帶着自己剩餘的六十騎也改前沖爲斜掠,與接應部隊會合在一處。火妖前端幾乎被他們斬殺一空,他們也付出十餘人陣亡的代價,卻終于趕在向兩翼展開的火妖之前,稍稍拉開了一點距離,開始向着郁成城接近。
火妖們猶豫起來。
大多數火妖都有若瘋狂,但在他們之中,還有不少首領保有智慧,因此很清楚,若是接近郁成城,必然會受到城頭秦人的打擊。因此,在這些首領的約束之下,火妖終于控制住自己的本能,開始收縮部隊,再次向着那團綠色的火焰收縮。
賀拔十一此時渾身浴血,既有火妖的,也有他自己的。他回頭望了望退去的火妖,再轉過臉看着與自己連袂而行的騎士,咧嘴笑了笑:“你們果然還是來接應我們了。”
與他連袂而行的,正是徐紳的護衛首領。此人推上面具,露出一張關中老秦的臉:“那是自然,我們秦人沒有隻讓别人冒險救自己,自己卻置别人不顧的習慣!小子,你有些本領,好生去做!”
“你教我做事?”賀拔十一翻起眼睛。
那秦人用馬缰繩當作鞭子,抽了賀拔十一一下:“乃翁是爲你好,換作他人,乃翁才懶得說!”
“呸,你算什麽乃翁,阿爺我可是曾在大都護面前效過力的勇士,你呢,見過大都護麽?”賀拔十一反唇道。
那秦人頓時啞然。
城頭之上,徐紳也稍稍松了口氣,睨視着那骊軒人:“我說過,他們能夠脫身!”
那骊軒人點了點頭:“方才是我判斷錯了,我的老師說得很對,你們秦人當中有很多勇士,他們将你們大秦保護得很好!”
徐紳臉又闆了起來。
他想起北州,想起幾乎消失了的一代年輕男子。
然後他點了點頭:“是,我們秦人當中,代代都會有勇士,他們會将我們大秦保護得很好。”
那骊軒人突然淚湧如泉:“我們骊軒也曾經有那許多許多的勇士……他們也曾經将我們骊軒保護得很好……”
“但是後來你們卻甯可用錢去收買蠻人,讓蠻人替你們守衛疆土。當真正的威脅來臨之時,你們再想振作,爲時已晚。”徐紳毫不客氣地道。
那骊軒人淚水更多了。
黃彥在旁聽得他們二人的對話,心裏有些奇怪,哪怕與徐紳關系并不和睦,他也忍不住問道:“這骊軒人是誰?”
“他叫小普林尼,是上回來的那名學者塔西陀的友人……他攜有最重要的機密,我要帶他去鹹陽。”徐紳說道。
黃彥瞳孔猛然收縮:“去鹹陽?見護國公?”
“正是!”
黃彥張開嘴想要說什麽,但終究是一字沒有說出來。
他很清楚,在這個關鍵之時,負責大宛軍情的徐紳親自陪同小普林尼前往鹹陽意味着什麽。
見他不問,徐紳反倒要解釋一句:“小普林尼養父乃是骊軒學者,也是親眼見到綠芒降世之人……他自己曾經在骊軒邊境任職,早期火妖勢弱之時,他曾經處置過不少火妖。”
“那些信仰邪神的瘋子,全部都該扔去喂獅子!”聽到黃彥介紹自己,小普林尼嚷道。
黃彥看了徐紳一眼:“你何必對我多說。”
“若不說點給你聽,你會覺得爲救我們死人是不值得的……呵呵。”徐紳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不在乎你如何看我,但是,無論如何,你都須出全力護住我們……若是郁成城守不住,你也得将我們安全護送離開,此時此地,這個骊軒人的性命比你我的性命更重要!對了,爲何隻有你在城頭,陳公呢,還有清河女王呢?”
他負責軍情,自然知道黃彥雖然是城防都尉,但實際上郁成城中職務最高的是陳殇,也知道清河來到郁成城之事,因此多問了一句。
黃彥默然了一會兒,然後道:“陳殇如今生死不知!”
徐紳瞳孔猛然收縮起來。
他還要再問,就在此時,城頭突然響起示警的銅鑼之聲,他們忙向城外望去,隻見火妖已經向着郁成城的方向緩緩前進,而他們所供奉的那團綠火,亦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