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統二年五月十五日。
鹹陽城東南臨渭水的河港之上,錦帆雲集。
因爲鹹陽是天下中心的緣故,從仁皇帝起不斷開鑿的大運河,将天下财賦糧帛寶物運送至此,僅烈武帝時一次“獻寶”,便聚集了廣陵之錦、鏡、銅器、海味,丹陽的绫衫錦緞,晉陵的绫繡,會稽的吳绫、绛紗、銅器,南海的玳瑁、珊瑚、真珠、象牙,鄱陽的名瓷、酒器,宣城的名紙、筆墨、寶藥……總之四面八方的珍寶堆積如山,這讓這座渭水河港成爲鹹陽城外一處勝景。
在北軍之亂中,渭水河港也受到波及,蕭條一時,不過趙和回到鹹陽之後,重修和擴建渭水碼頭是他大力推動的以工代赈工程之一,到了此時,工程第一期早已結束,渭水碼頭又重新興盛起來。
雖然前往江南的商道因爲割據而受限,但往齊郡、兩淮,卻畸形繁榮起來,再加上趙和遷北方世家大族往海外,齊郡那邊的東萊城建港開海,有商道直通海外諸島,故此運河上往來的船隻不但不見減少,甚至略有增加。
這一日辰時,一個背着行囊的書生出現在港口邊上。
他有些茫然地望着碼頭上的船隻,好一會兒之後,才緩步走向其中一處泊位。
“做什麽?”一名碼頭小吏喝問道。
“唔……離開鹹陽。”書生用嘶啞的聲音說道。
“這裏一共有八處碼頭,你是想要去何處,若是吳郡的話,隻能先到廣陵然後中轉。”大約是聽出了書聲的口音,那小吏說道。
雖然态度不甚客氣,但介紹得倒還算詳細。
“我去……我去齊郡,去稷下。”書生道。
碼頭小吏取出筆和簿冊:“登記一下,姓名,籍貫,所去何處,所爲何事!”
那簿冊類似賬簿,書生猶豫了一會兒,提筆寫下自己的名字:錢益。
這名字寫出之後,他明顯感覺到小吏詫異地望了他一眼,似乎是知道他。
錢益心中苦笑了一下:自然是知道他的,此次科舉弊案被稱爲新政以來第一要案,受牽連入獄者多達百人,被判有罪者便有三十餘人,而他作爲這案件的核心人物,名字在邸報之上出現了不知多少回。
偏偏現在朝廷的邸報深入人心,哪怕是這樣的河港小吏,也少不得關注其上的内容。
“拿好來。”在他填寫完後,小吏又填了一張,然後将這張蓋了公印的紙交與他:“去付船資吧!”
錢益看了手中那名爲“旅者之證”的紙一眼,這是趙和新政的内容之一,所有離開戶籍之地者,都必須執有旅者之證,以此防止奸細歹人。此政看似約束了人員往來,但實際上卻是爲人員往來開了方便之門,須知以前人員流動雖無需旅者之證,但地方官府随時都可以以“流民”之名将人拘押,這使得商賈之業,往往爲有力大族所把持,隻有他們才能打通各種關系與渠道,将自己的商路延伸到千裏之外去。
但現在有了這旅者之證,哪怕是升鬥小民,也可以爲遠行千裏進行合法販運——雖然家資仍然會限制他們的行程,可總比此前難以離鄉要好。
而且這旅人之證還有一個隐性的好處,那就是安全。持旅人之證行走天下,各個官驿都可以求宿,這讓原先隻接待官員及其家屬的驿站,現在也向普通商賈行人開放起來。僅此一項,原本要國家貼錢的驿站,竟然就可以自我維持,也算是朝廷開源節流之舉。
收好旅者之證,錢益尋着前往齊郡的碼頭,那裏停了好幾艘船,幾位船夫模樣的人見他過來,頓時起身相迎。錢益急于離開鹹陽這傷心之地,因此問了一個最早開船的,卻也要等到午後時分。
他交了船資,便直接上了船,然後一個人在船上發起呆來。
與來鹹陽時聲勢浩大不同,錢益離開時可謂冷冷清清,連一個送行之人都沒有。就連随他一起入鹹陽的那個無舌啞僮,因爲是嬴祝安插的緣故,至今仍然被關押着沒有放出來。
此時在船上,錢益可謂形影相吊。但最讓他難過的并非這個,而是他對自己未來的茫然。
朝廷沒有治他之罪,按照官方的說法,是因爲他積極檢舉,将功贖過,故此不予嚴究,隻是放回原籍,終身不得入仕。但他看似獲得人身自由,實際上卻被徹底毀了。
人之死,有身體上的死,也有人際上的死,錢益在人際之上,可以說是死得不能再死。他想象得到,自己回到吳郡原籍之後會發生的事情,他将作爲叛徒而名聲遠揚。此前他這個江南第一才子名頭有多大,現在他的名字就會有多臭,那些早就嫉妒他的人,那些向來被他嘲諷的人,那些覺得他擋了路的人,都會惡狗一般撲上來,分他之屍,食他之肉,奪他之名,擄他之财。
所以,故鄉是回不去了。
可不去吳郡、不回金陵,他又能去哪裏呢?
他現在選擇齊郡,聲稱要去稷下學宮,其實不過是搪塞之言,在他真正的内心之中,是不知道自己何去何從的。
越是細想,越是悲從中來,錢益一聲長歎,從自己背着的行囊中取出一枝竹箫,
嗚嗚咽咽的箫聲響了起來。
碼頭之上雖然熱鬧,但這箫聲還是傳得挺遠,距離碼頭不遠之處,一艘大的客舫之上,趙和也聽到了這箫聲。
“這箫聲如泣如訴,吹箫之人,想來是一肚子傷心之事吧。”在他面前,一個穿着道袍之人笑道。
“這幾日裏,渭水之上,傷心者衆。”另一人也笑了起來。
“諸位卻不是這傷心之人。”趙和看了看這二人,還有沉默不語的第三者,也不禁會心一笑,“雖是遠離鹹陽,還望諸位莫将此次外放視作貶斥。”
在趙和面前的,正是這一科的前三名。第一個穿道袍者乃是第一名,姓張,名簡,第二名是沒有出聲的張欽,第三名則是那說傷心者衆之人孫伽。
這三人中,張簡時年三十七歲,原是廣陵海陵人,他家中是商賈,家資還算富裕,因此有錢爲他延請名師,因爲家學淵源,他對算學甚感興趣,故此在這一次科舉之中,憑借算學大放異彩,而爲趙和點爲頭名。他原本聲名不顯,但此時已經與張欽一起并稱爲道統二張了。
第三人孫伽出身也不算高貴,出自洛陽的一個小吏之家,自其高祖之時起便是洛陽含嘉倉吏,到他本人是五代了。此人時年三十五歲,天資聰穎,大氣宏闊,隻不過限于小吏出身,遲遲得不到提拔。此次科舉開考,他毅然棄職參考,一舉得成前三,此時正值人生得意,說起話來就稍稍有些過了。
張簡、張欽、孫伽,都是三十餘歲,出身都不是名門世家,所學亦皆博雜。這樣的經曆放在以往,會是他們仕途上的缺點,但在趙和定道統開科舉之後,他們此前的積累卻成爲他們的資糧。
“張卿爲何若有所思?”趙和看到張欽沒有開口,便詢問道。
“職下覺得,這吹箫之人似乎是一位故人。”張欽道。
“哦,若真是張卿故人,可以請他過來一叙,也使張卿故人得知今日張卿風光。”趙和笑道。
“這位故人乃是錢益。”張欽苦笑起來。
趙和也是一愣。
此科一個取士三百人,每個人都有其職司,但前三名趙和專有安排,以他們爲使者,替趙和巡視諸地,監督均田制的推行情況——就在科舉名次出來的當天,趙和已經頒布了均田令。因爲均田一事關系重大,趙和對此寄予厚望,故此于百忙之中抽空送此三人,一示表達自己對此事的重視,二亦是對第一次科舉的前三表示榮寵。
略一思忖之後,趙和笑道:“若是錢益,那更該見上一見了,我聽聞他在牢中還頗不服氣,以爲自己可以爲此科第一,就讓他來見識識真正第一的風采!”
張簡也不禁苦笑:“職下家在海陵,距離吳郡不遠,這位錢益,職下此前是見過的,還不隻一次。職下彼時不入其眼,若如今再見,他恐怕更會不服氣。”
“不服氣有用的話,嬴祝也就不會龜縮于江南,隻敢動這些小心思了。”趙和不以爲意地道。
來而不往非禮也,因爲嬴祝試圖攪亂科舉之事,趙和令曾燦領軍突襲襄陽,一舉将襄陽城奪了下來。原本正勒兵前來争奪襄陽的嬴祝唯有退回江南,指望長江天險替他阻擋住趙和。這一戰使是嬴祝色厲内荏的本質曝露無遺,可謂對他的當頭一棒。
趙和堅持之下,自然有侍衛劃小船到了錢益的客船之上,片刻之後,一臉茫然的錢益便被帶了過來。
他這是第一次見到趙和。
侍衛并沒有告訴他趙和的身份,隻說有貴人相召,他不敢拒絕,如今一看,這位貴人端坐艙中屏風之前,不過二十餘歲的年紀,穿着近來流行起來的白疊衣,手中紙扇輕搖,心中不免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