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統二年五月初五,端午。
陰暗的地牢之中。
錢益神情木然地端坐于地,周圍是嗡嗡嗡的蒼蠅,還有無法排出的臭氣。哪怕他模樣上還算清潔,但在這裏的地方,如何會不臭烘烘的?
身後傳來吱吖的聲響,那是牢房門被打開了,錢益沒有回頭,畢竟被關的這二十日裏,牢房打開的次數,已經多到足以讓他失去一切希望的地步。
然後他聽到了腳步之聲。
腳步聲很平穩,随之一起到了他的牢欄之前的,還有香味。
酒與肉的香味。
錢益喉結動了動,終于轉過身來。
看到來人之時,他愣了一下,然後瞪圓眼睛:“張欽,你竟然敢來見我!”
錢益不是蠢人,相反,他其實非常聰明,這二十天時間裏,他将自己經曆的事情反複推敲複盤,發覺真正導緻自己功虧一潰的就是張欽突然間的反目指控。
張欽那一聲“恥與爲伍”,直接将錢益原本隻是“嫌疑”變成了“罪犯”,畢竟在外人看來,張欽與他意氣相投,兩人算是摯交好友。而張欽在彼時第一時間背刺,最初時錢益以爲是小人投機之舉,可這二十天細想之後,他才意識到,這是早有準備的。
甚至張欽一開始與他結交便是别有用心!
“賢弟這話說得……你我雖然立場不同,可志趣相投,賢弟逢難,愚兄若不來探望一番,豈不是太過無情無義?”張欽笑眯眯地道。
錢益心念急轉:“呵,看來你來探望我,倒還可以沽名釣譽……”
“那是自然,你錢益犯下如此重罪,我雖然與你割袍斷交,但終究心念舊情,還是輾轉托人,得以來牢中探望……此事在外頭,已經開始流傳了,我在鹹陽城中的聲名,也少不得向上升一些。”張欽一邊說,一邊将自己拎着的食籃遞了過來:“你瞧,我爲賢弟準備了三勒漿與醬豬手,還有粽子、鹹蛋,哦對了,還有這變蛋——賢弟若是不吃,豈不白白被我利用了?”
錢益原本準備将籃子抛向張欽頭的,但張欽最後一句,讓他止住了自己的不理智動作。
是啊,就算這籃子砸中了張欽,對他又有什麽傷害?在外頭,他這人重情重義又公私分明的名聲已經傳開了,自己除了浪費些食物,連多出口惡氣都做不到。
“況且,這監牢畢竟是原禦史監所改而成,哪怕護國公再三交待,可朝廷總不可能拿出許多美食來予坐監之人,否則豈不是鼓勵人爲非作歹麽!所以這二十日裏,賢弟受苦了,我都看出賢弟清減甚多,還是乘着熱吃一些吧。”
張欽這番話讓錢益心中無名火再起,不過他很快克制住,然後旁若無人地将食籃之中的食物取了出來。
“酒不錯。”飲了一口酒之後,錢益緩緩說道。
他神态恢複從容,仿佛自己并不在監牢之中,而是在酒樓裏一般。
“那是自然,這是來自波斯的三勒漿,所謂三勒者,即庵摩勒、毗梨勒、诃梨勒。最初是在四十年前傳入鹹陽,但若不是護國公重開西域,此酒在鹹陽再也吃不到了……”
“江南自有好酒。”錢益冷笑了一聲,“勞民傷财,令青壯之士瘐死道中,窮兵黜武,使閨夢之人伏屍域外,所換者不過是一壺酒、一匹馬和一聲天朝上國,此豈仁君之所爲?”
張欽目光猛然縮了一縮:“賢弟這樣說來,我倒是有幾句話不吐不快。我也曾遊曆江南,朱門高戶,燕巢之梁出自虎豹之林,冠戴世家,環佩之玉産于窮絕之淵;門庭之樹,尚披錦而衣繡,堂階之犬,且食糜而飲漿!江南豈無貧賤之民乎,彼輩朝出而暮歸,食糠而咽草,三年不識肉味,五載未能新衣!爲何奢者至此,爲何貧者至此?”
“此正朝廷失德,聚斂無度,好大喜功,窮兵黩武之故此!”錢益反駁道。
“好吧,那愚兄問一句,若朝廷不如此,江南貧賤之民,便能得暖衣飽食麽?”
錢益這一次稍稍停了會兒。
他雖然自有立場,但總不能睜着眼睛說瞎話。他很清楚,哪怕朝廷不征賦稅徭役,江南的窮人……依然會窮。
“雖不得暖衣飽食,但總會好過一些。”稍頓之後,錢益道。
“那爲何不讓那些朱門、世家,那些豪強、大戶少兼并些土地,少征收些田租,或者幹脆些,讓他們将自己家中囤積腐爛的谷物分與貧民食之?如此豈不更好過一些?”
錢益連連搖頭:“此斷斷不可,富者殷富,一則是祖先庇佑,二則是勤儉持家,所積之糧,也是爲備災荒,豈可輕與卑賤?況且無功則不受祿,若因一時之仁,而行此荒謬之舉,則貧賤之輩,皆成懶人矣。”
“以賢弟之言,這些富者于民何益,貧賤之輩爲何不斬木揭竿,誅其族而奪其财,如此時蜀郡流民之所爲?”
這一下錢益又默然了一會兒,然後搖頭道:“富者積善成德,平時修橋鋪路,災時赈危濟難,亂則聚衆自保,安則澤被四鄰,如何于民無益?”
“那我們便将朝廷視爲天下最大的富者,朝廷積善成德,平時不僅修橋鋪路,還興修水利,災時不僅赈危濟難,還撫孤助殘。亂則陳兵邊境使外寇不得觊觎,安則開拓商道使四方财貨流通!此等種種,爲何你要說是勞民傷财、窮兵黩武?”
錢益眉頭一皺,就想措辭反駁,可急切之間,他又覺得自己無從駁起。
“況且,我知道賢弟心思,無非就是覺得江南之民,不該爲北地戰事付出代價……我這邊有一個故事,賢弟可想聽一聽?”
“請說。”
“曹猛死後,退皇帝原本有言,不追罪其家,故此曹猛一黨家族尚安。曹猛婿楊夷有二子,一人九歲一人七歲,彼輩軟禁于家中。後來事生反覆,退皇帝食言欲誅曹黨,家有老仆冒險前來報信,夷之二子彼時正在下棋,聞訊既不驚慌亦不奔逃,九歲子言,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意料之事,此時已遲。七歲子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國破家亡,古來如此。二子下完棋後揖别相約,若有來生,再爲兄弟,然後從容赴死……此去年事也。賢弟之智,不及二稚童乎?依愚兄之見,非賢弟見識不如此二童,實是賢弟器量修養不及此二童,而私心遠勝此二童!”
“你!”錢益勃然大怒。
但旋即他又按住怒氣。
他知道自己爲什麽怒:因爲張欽的這個故事,可以說直指他的要害了。
他爲何要爲嬴祝效力,爲何要破壞趙和的新政?說來說去,還不是因爲他自己成了江南世家大族中的一員,爲的是那些冠纓之家的利益麽?
看起來是利他,實際上還是爲己。
“張兄此來,便是欲折辱于我,令我服罪麽?”良久之後,錢益又道。
“那倒不是,我此來一也是爲自己的私心,給自己争些名氣。二來将外邊的事情告訴錢賢弟一聲……錢賢弟放心,因爲你已經招供,故此不會死罪。”
“我沒招供!”錢益怒了。
“哦,但鹹陽城中已經傳遍了,你被推到井前,摸了摸井水之後,說了聲‘水太涼’,便将廢帝嬴祝欲使你壞朝廷新政之事招了出來。受你牽連,此科參考學子之中,一共有十七人被捕,将會發往大宛軍前效力……”
“你們這是……”錢益暴怒,不過旋即一聲歎息。
他在牢中發生了什麽事情,那還不是由着抓着他的人說麽,而且對方接二連三下手,他的名聲已壞,此際便是想要挽回,也不可能了。
這讓錢益心灰若死。
“因爲檢舉有功,所以你不久就會被放出去,對你的處罰是終身不得入仕。”張欽笑着道:“錢賢弟學問淵博,從此之後,可以抛去世上俗務,專心治學,大秦少一尋常官吏,卻多一博學之士!”
“爲何不殺我?”錢益沙啞的聲音道:“爲何不幹脆殺了我,給我一個痛快?”
“殺你而成你之名?”張欽反問道,然後一笑:“況且錢益若真有死意,出獄之後,或是跳水,或是上吊,或是服毒,或是自刎,方法多的是,何愁不能死?”
錢益怨毒地望向他:“你……你想來以此卑行換得榮華富貴了?”
張欽點頭道:“确實,此次之事,我第一收獲,便是名字已入護國公之眼;第二收獲,便是大秦第一科科舉一甲次名;第三收獲……呵呵,就不說與賢弟聽了。”
“次名?我還以爲你可以爲自己換個頭名來呢,張兄,可惜,可惜,你陷朋友于不義,棄良知去仁禮,也隻得了一個次名?”
“呵呵,天下讀書之人何隻萬千,我雖未登至峰頂,但也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有何不滿?”張欽卻毫不在意他的挑釁,“況且,那頭名之人,學識淵博,确實遠勝于我,我便是想起嫉妒之心,也不得不自慚形穢啊。”
“呃……竟然有這樣的人?”錢益愣了一下,訝然問道。
“自然有這樣的人。”張欽點頭。
錢益心中大奇,他可是知道張欽的,此人看似謙遜,實際上卻極自負,能讓他心服口服,那是何等人物?
“是誰?”好奇心大起之下,錢益忍不住問道。
“不說,哈哈哈哈!”張欽卻是起身一揖,然後大笑着向牢門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