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田制也隻是一時之法,長期來看,兼并仍是不可避免。”在思忖了一會兒之後,李非皺着眉說道。
“李公又想制定萬世不易之策麽,那卻是與我們的道統之說差了。”趙和一笑。
之所以要将道家的方法論寫入道統之中,所取者便是道家因時改易的觀點,不法古,不法先王,隻法自然——也就是當時的情形,以此來制定國家政策。李非聽到趙和的話之後,不由自嘲一笑:“人心總歸不足,老朽亦是凡俗。”
稍稍玩笑了兩句,趙和背着手在屋内踱了兩步,然後才道:“河北、河東之地,須派人前往處置……我欲以兩人分任河北處置使、河東處置使,巡視此二地各郡,總攬彈壓安撫黃巾道事宜,李公以爲如何?”
“不可!”李非幾乎沒有思考便反對趙和的意見。
趙和有些訝然,李非繼續道:“若是京畿、齊郡,護國公遣一使前往便可成事,因爲此二地人心歸附于護國公。可河北、河東之地,護國公未嘗有恩于民,亦不曾加威于此。若遣使臣,恩威所歸者使臣,而非護國公!”
李非的觀點很明确,趙和在齊郡與京畿甚至河西一帶都素有威望,當地百姓承其恩德,故此隻要派遣一個使者,打着他的旗号,就足以安撫百姓掃平不法。但河北、河東二地,百姓對趙和還很陌生,趙和此時又隻是護國公,派遣使者去處理這二地的黃巾道問題,投入的人力物力不足的話解決不了問題,投入的人力物力太多的話,民間所感激者是朝廷或者使者本人,而不是趙和。
趙和此前沒有在意這一點,與李非所想不同,趙和是真的将百姓放在自己之前,隻要百姓好,自己是否得到他們的感激敬畏并不那麽重要——若是李非知道趙和這是出自真心,隻怕會覺得趙和太過幼稚鄉願,但趙和卻以爲,這世上終究需要一些“幼稚”之人的,若是人人都老奸巨猾之輩,這世界會少掉許多色彩。況且趙和這一路行來,無論是在齊郡,還是在西域、北庭,他都曾與這樣“幼稚”之人并肩作戰,親眼見到這些“幼稚”之人爲了那些看似“幼稚”的理由而努力,甚至不惜犧牲性命,他如何能不爲之感動、不受其影響?
“恩威是否出自我身并不重要,百姓能否因此受益,大秦是否因此穩固,這才更重要。”趙和沉聲說道。
李非愕然望了望趙和,有些猶豫地道:“那以護國公之意……”
“我欲以蕭由爲河北處置使,解羽副之,以段實秀爲河東處置使,劉遇副之,在河北、河東二地先行推行均田制。”趙和說道。
這幾個人當中,李非唯一熟悉的是劉遇。以劉遇的軍事才能,解決一些亂民自然不是問題,但劉遇此前追随嬴吉,其人的忠誠度,李非卻不敢保證。
好一會兒之後,李非才勉強道:“劉遇有将才,蕭、段、解三人,老朽素無所知,不敢置評。”
趙和原本還希望從他這裏得到一些更好的建議,聽到他這回應後,心中不免失望。他知道李非年邁,已經失去了擔當和銳氣,卻不曾想到其人竟至于此。
不過旋即趙和就将這點失望抛開。
他原本就不應該對李非抱有太多希望的。這位法家的巨擘,雖然仍然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人之一,但他現在剩餘的也就是這聰明了。
“李公還有何事?”想明白這一點,趙和又問道。
“嬴祝之事,不知護國公如何定奪?”李非自然明白趙和的意思,不過他卻裝作不知道。
“嬴祝之事……”趙和微微皺着眉。
嬴祝被貶爲鄱陽侯後不久,又再度被削爵爲海昏侯。除了董伯予還忠心耿耿追随他之外,他身邊已經沒有什麽支持者。也不知曹猛是何打算,在這之後對其并未再作抑限,甚至時常有書信往來。嬴祝其人也似乎是吸取了教訓,縱情酒色,雖然還有抑郁之色,甚至屢屢乘舟北上直至鄱湖之口,然後慨然長歎而還,但總的來看,對嬴吉與曹猛都甚爲恭順。
在北軍之亂後,嬴吉下令天下勤王,于是各地州郡長官、封國侯爵,多有募兵者。但嬴祝因爲身份特殊的緣故,他雖然也上書欲起兵勤王,卻被嬴吉拒絕。
隻是當嬴吉退位的消息傳出之後,董伯予認爲時機已至,揚旗舉事,以十三騎奪下南昌郡,再調南昌郡兵北上攻克九江郡。短短十日不到,兩郡便已入其掌控,一時之間,江南震怖。
此時來自鹹陽的消息也越來越多,在趙和并未稱帝而是自立爲護國公的消息傳到之後,嬴祝大喜,不顧董伯予之勸谏,于九江郡自稱複辟,一邊傳檄四處,号召天下諸侯,另一邊招兵買馬,準備東征——這是董伯予的策略,他認爲與趙和相比,嬴祝最大的劣勢在于兵力不足。這種不足不僅僅體現在數量上,更體現在軍隊的作戰經驗與将領的指揮水平之上。因此直接北伐是以弱擊強,倒不如東征奪取吳郡、兩淮,利用淮河與長江天險來進行防禦。
而且兩淮、江南此時已經不遜于關中、中原,甚至單以糧食而言産量更勝過關中和中原。若能控制住這些地盤,嬴祝就真正有與趙和相争的資本了。
“李公不是不屑嬴祝麽?嬴祝若不急于稱帝,或許威脅還會更大一些,但他急于稱帝,反而是自絕前途。”趙和提起嬴祝,眉頭一皺即舒。
“若無均田之令,老朽确實覺得嬴祝不足爲慮。”李非正色道:“嬴祝與董伯予,都是虛過于實,徒争虛名之輩,他們雖得兩郡之地,卻不足爲慮。但護國公一推均田之令,我恐不僅九姓十一家,天下豪強,盡會歸于嬴祝旗下了!”
趙和卻搖了搖頭:“李公隻見其一,未見其二。”
他背轉過身,看着自己書房的那面牆,那牆上被布幔遮着,他将布幔掀開,露出後面挂着一的幅巨大地圖。
“天下郡國圖?”
李非認得這幅圖,以前是挂在曹猛書房的牆上,如今卻被挂在這裏。
隻不過與曹猛時不同,這圖除了标畫出大秦各地邊界,還貼着各個名字。比如說九江郡那邊,便貼着“嬴祝”之名,表明此地如今爲嬴祝所占。
“李公說世家豪強會紛紛南奔,這确實不假,但他們南奔之時,人可以去,地去不了,自己可以去,依附之民卻去不了。他們去得越多,朝廷能控直接控制的土地人口也就越多,以此而言,這些人走了,對朝廷不是壞事。”
“再看嬴祝,他既稱帝,便須建制封官,那些投奔之人,舍家棄田,所爲者自是富貴,可如今嬴祝手中唯有兩郡之地,有多少官職可以分配?他唯有慷他人之慨,将尚未入手之地,封與這些來投之人。若不如此,他便會失彼輩之心,我知道嬴祝,他當年便是如此,雖然已經吃過大虧,卻未改本性。可他将尚未入手之地,封與新附之人,置原先此地之官于何處?故此依我所料,用不了多久,他附近州郡,定會紛紛上書朝廷以示效忠。”
“再者,董伯予這幾年爲嬴祝招徕了不少人才,彼輩自成一黨,新投之人,難以融入,必定會抱團自保,以求相争。所以嬴祝處人少之時,尚能同心協力,但人數一多,必然分崩離析。”
趙和真沒有将嬴祝放在眼中。他所說的這些理由,李非并不是不知道,但是李非提及嬴祝之事,自有他的打算。
此前李非先提黃巾道,本意是趙和親自前往河東、河北鎮撫黃巾道。趙和若出,朝中必須要有資望皆重的老臣坐鎮,此職非他李非莫屬。此時常晏尚未回到鹹陽,若李非能将此事做得好,那等常晏回到鹹陽時,丞相之職究竟屬誰還要另說。
若是趙和不願親自出馬,李非可以退而求其次,自求出撫河東、河北,他深信以自己的能力,解除掉黃巾道的隐患不成問題。到時他攜此大功返回鹹陽,趙和怎麽能不空出三公的位置虛席以待?
但趙和的安排讓他的計劃還沒有開始便告結束,李非因此又再退而求其次:“護國公所言甚是,隻是嬴祝雖是小患,可若他得了淮南、江東,必成大禍。須有一通軍務擅民政的重臣南下,搶在其前收拾兩淮、江東。一來可以替朝廷整頓地方,聚斂賦稅,二來也可以阻止嬴祝,使其不至養虎贻患。”
“此事我也已有安排。”趙和看了隻差沒說“讓我去”的李非一眼,微笑着道。
李非默然了一會兒,苦笑道:“是老朽唐突了,護國公心思缜密,如何會有此遺漏……”
他此時明白趙和心意,也清楚自己至少短時間内在趙和眼中,就隻能擔當一個大學者,負責組織科舉考試事宜,這讓久掌大權的他多少有些頹唐。
話已至此,他唯有告退,但在出門之前,他又回頭望了一眼天下郡國圖,突然出聲問道:“蜀郡當如何?”
趙和的瞳孔猛然收縮了一下。
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大治蜀未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