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統元年十二月六日,鹹陽城東安居裏。
因爲靠近東市的緣故,安居裏非常熱鬧,哪怕天色尚早,街道上已經有叫賣之聲。此前鹹陽附近剛剛經過一場大雪,不過因爲南、北和西三軍一齊出動,所以雪街頭巷尾已經一點雪都看不到了。
南軍北軍是原來鹹陽城中的軍隊,因爲一駐紮在城南一駐紮在城北而得名,至于西軍,則是随趙和自西域而來的部隊,還包括原本敦煌的邊軍。
李岫陰沉着臉走進名爲“安居樓”的酒樓之中。
這座酒樓在安居裏是最熱鬧的所在,不僅本坊居民會在此宴飲,那些前往東市貿易的商旅,也往往會慕名而來。因此,這座安居樓在北軍之亂前就是賓朋滿座,在北軍之亂後,這裏也很快恢複了生機。
李岫帶着兩個伴當踏入酒樓之時,已經是傍晚時分,酒樓中掌了燈,故此還算亮堂。讓李岫更加不開心的是,此時包廂已經盡數滿座,他隻能與那些普通商賈市民一起,坐在一樓的大堂之中。
“邸報邸報!”
他才點了菜肴,便聽到有孩童高聲叫道。
李岫是知道邸報的,他父親是太尉的時候,家裏從來不少這個東西。但自從确認“道統”之後,這些原本隻有士大夫才能看的報紙,卻也傳入市井之中,每日都有幾家印書坊印刷出來,然後由那孩童販賣至街頭巷尾。
“這邸報是個好東西,你們酒樓理當買上幾份,供酒客來此,豈不美哉?”一個酒客對着店夥計叫道。
夥計笑而不語,然後有酒客便花錢從那報童手中買了邸報。報道上下一圈,買出了五份邸報,生意尚可,然後撒腿便跑出了出去。
有位愛出風頭的酒客買了邸報,便開始大聲念了起來。
邸報中說了許多事情,其中第一要務,便是如同前幾期一般,談論最近朝廷的三件大事。
立國本、定道統、開科舉。
李岫冷笑了兩聲,自顧自飲起酒來。對于這三件大事,他知道的可比邸報上的消息更多。
鹹陽城有關國本與道統的“鬧劇”持續了不短的時間,其中發生的種種争吵,也随着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暗中相助,很快通過這邸報傳遍天下。但這一切随着十一月三十一日這場大雪的到來戛然而止。
因爲在前太尉李非入鹹陽之後,趙和與其人先是進行了一場私下會見,然後次日這場私下會見的人數從兩人變成了七人——除去趙和與李非外,分别代表儒家、道家、墨家、陰陽家、商家的五位官員也介入此會,第三日時,人數又擴大到十一人,新增了農家、名家、史家和縱橫家。
到第四天時,這個名單人數增加到了二十人,然後是二十七人、三十五人、四十一人,直到最終的五十人。最初這個名單上全是在職或者離任的官員,但到後來,這個名單中還出現了長期隐居不出的各家學者。當這個名單公之于衆之後,哪怕是最最挑剔的人都不得不承認,這個名單基本上将九姓十一家之外尚在關中的一流學者一網打盡,而由這些學者們共同商議确定的“道統”也從最初某些人覺得的“異想天開”變成了一場公認的學術盛會了。
在道統确定之後,鹹陽城的各家印刷作坊便開始了連軸轉,他們共同編寫的《道統》一書,凡一萬六千四百九十九字,在極短的時間内印出了三千冊,緊接着是一萬冊、三萬冊。
與《道統》一書一起向四面八方傳播出去的還有朝廷開科舉士的消息,大秦護國公朝廷将于次年三月召開第一次科舉,此次科舉會選拔三百至五百名不等的人爲官,其官職去向也已經确定,包括鹹陽護國公朝廷中的一些吏員和地方上的一些次官。對于世家大族來說,這些職位他們多少有些看不上,畢竟他們更希望的是憑借自己的家世出身,一出仕便可以擔當千石左右的中上官員。但對于那些寒微之家出身的人來說,則是他們向上攀爬的重要渠道,别的不說,至少稷下學宮得到這個消息之後,歡呼之聲是徹夜不絕。
這第一次開科舉一共将考七門科目,分别是儒家、墨家、道家、法家、史家、農家和雜學,所有參考的學子,需要選擇一門正科、兩門副科參與考試,其中正科将決定其第一次任職的方向,副科則将決定其以後轉任的方向——這也意味着,今後護國公朝廷的官員任職,不僅僅拘限于本身部門之中,任何一位中樞或者地方的主官,都必須至少有三個不同部門任職的經曆。
與此相比,另一件事情關注的就少得多了。護國公朝廷以“道統”爲年号,今年便是道統元年,而次年開始則是道統二年。
随着這立國本、定道統、開科舉三件事情确定下來,整個護國公朝廷也開始正常運轉起來,首先是中樞的人事任命情形。出乎衆人意料,前太尉李非并沒有因爲在道統一事上的功勞而複職或者成爲丞相,他被任命爲“統考”這一個新設官職之上,籌備來年的科舉考試。
丞相之職由尚未入鹹陽的前禦史大夫常晏擔任,這個已經從衆人面前消失了近半年的名字被提出之後,衆人才恍然大悟,知道爲何趙和能夠這麽快和這麽堅決地返回中原。不過,也有人暗中傳言,常晏爲相,隻是因爲其人此前的聲望,而非其人能力,真正掌握丞相府權力的,将是丞相長史段實秀——這是個中原人十分陌生的名字,但朝中地位高者卻多少聽過此人事迹,他在北州于極不利的情形下維持北州民政,算得上是趙和夾袋之中治政能力第一的人物了。
禦史大夫之職,由來自稷齊郡的任恕擔任,此老在多年之後,終于再回中樞,不過他如今已經年邁,此次入中樞同樣也隻是一個過渡型的人物,據說随其入京的還有一位原本齊郡的小吏名爲審谔,其人才二十餘歲,卻會成爲任恕的重要屬吏。
太尉之職,由稷下學宮韓勝擔任,太尉長史則由蕭由充任。
這三公之職确認之後,對其權責也做了重新劃分。丞相自是處理政務調和陰陽,禦史大夫監查百官同時負責複審案件,太尉負責兵員征發。但這三公之下,又設六部,吏部分去丞相的人事權力,戶部分去丞相的财權,刑部分去禦史大夫的司法之權,兵部分去太尉的軍權,其餘禮部與工部,亦各有職司。
讓李岫非常生氣的事情就在這裏,這麽多官職,哪怕他的父親因爲此前的過失而失去了三公之職,這六部之位總應該能夠得到一個吧。但是,身爲護國公的趙和根本沒有考慮李非,他甚至甯可從齊郡将任恕那老貨調來,也不重用李非。
不僅如此,李非這個“統考官”也未能在明年的科舉考試上大權獨攬,上官鴻的弟子,此前在稷下接替了趙和祭酒和山長之位的袁逸被調了回來,成爲了副統考。李非回家教子時直接說了,這是不讓科舉出來的學子都成爲他李非的門生故吏,故此摻進來的一粒砂子。
李岫心知自家的榮華富貴,幾乎全系于父親一身,在他看來自己父親雖然嚴厲,卻可以說是如今朝堂之上碩果僅存的賢達能者,可其父卻不得重用,這如何不讓他郁悶。
而且這郁悶還不能說出來,甚至他當着父親面說起此事時,父親也會發作訓斥他,這讓他心裏更是憋屈,于是,來安居樓飲酒,就成了他唯一的消遣。
那念報之人喋喋不休地聲音傳入他的耳中,讓他覺得煩躁,正欲離開之時,突然間前面來了兩個瘦削的男子。
這兩個男子推開上前詢問的店小二,目光在酒樓中打了個轉兒,然後停在了李非身上。
他們徑直走了過來,李非神情一動,他終究是高官顯貴家中出身,心裏雖然緊張,面上卻沒有顯露出來,隻是盯着這二人的動作。
他身邊的兩個伴當一左一右,将他護在後方。
“李岫?”來人向李岫問道。
李岫點了點頭。
“前太尉李非之子?”來人又問道。
李岫仍然點頭。
“你父親得罪西王母,攀誣黃巾力士,今日我們奉王母之命前來問罪。”來人之一昂然道。
随着這話語之聲,那人手中突然多出一柄短劍,向着李岫便狠狠刺了過來。
另一人也迎上前來,伸手便将李岫的兩個伴當攔住。
他二人先有言語而後發難,算不上是突然襲擊,但是李岫也沒有想到這二人會當衆刺殺,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退逃。
他轉身便逃,身後傳來一個伴當的慘叫之聲,李岫心中更是驚慌。須知他這兩個伴當是李非爲他挑選出來的,都是非常出色的劍客,結果才一個照面便出現傷亡,豈不是說刺客的身手極爲高絕?
那名刺客各執短劍,急追而來,李岫腰間其實是佩着劍,但急切間卻忘了拔劍相迎,隻知道躲閃。兩名伴當已經倒了一名,另一人拔劍跟第二位刺客對峙。大堂裏的酒客已經反應過來,紛紛驚叫閃避,李岫被一條倒了的長凳絆倒,摔在地上,他轉過身來時,刺客已經追到了身後,正獰笑着向他刺出一劍。
就在此時,嗡的一聲巨響,一根鐵鏈綁着的鐵槌自二樓上飛來,砸在那刺客胸前。那刺客狂噴鮮血,向後便倒。
另一名刺客見勢不妙,直接竄出了酒樓之門,他出去之時,一個孩童恰好鑽進來,被他帶得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在地。
那孩童正是方才賣報的報童,他叫罵了一聲,然後對着酒樓揚聲道:“海昏侯起兵造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