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關。
嬴吉如今形容憔悴,看上去不象是三十不到的年紀,倒象是四十有餘。
不過他這模樣誰都能理解,畢竟作爲一個被看押着的“犯人”,他能夠不崩潰,保持着基本的體面就非常不錯了。
在他面前,是更爲憔悴的太尉李非。
這位碩果僅存的五輔之一,頭發已經掉了大半,連用簪子簪住都有些勉強。不過他跪坐時的姿勢,倒仍然是一闆一眼,絲毫沒有半點虛弱之态。
“陛下受苦了。”李非望着嬴吉,叩首說道。
“太尉才受苦了,朕……我現在已經不是陛下了。”嬴吉望了望天,笑了笑:“此時已經是午時了,想來鹹陽那邊已經确定廢黜我天子的稱号,改封爲東海王吧。”
“是臣等無能。”李非歎了口氣:“臣老邁,不堪用,以至于此,令陛下蒙塵。”
“太尉何必如此說,到這個地步,如何能怪得了太尉。若非要責怪,第一個該怪的是朕……我。”說到這裏,嬴吉突然破口大罵起來:“直他先人闆闆的,說朕說慣了,想要改口竟然這麽難!”
李非昏花的老眼盯了他一下:“陛下便是稱朕,想來趙和也不會怪罪,若他要怪罪,陛下如何能生至此處?”
嬴吉哈哈大笑:“那倒也是。”
他口中笑出聲音,但臉上卻沒有半點笑的表情。
“太尉,有一件事情,我百思不得其解。”笑聲停後,嬴吉微微俯下身道:“阿和對我說,短時間之内,他不會稱帝,他要先完成三個目标,之後再爲天子,第一是先統一天下,第二是安順民心,第三是消除外虜……他爲何會如此呢?他稱天子,擁大義之名,再号令天下,豈不更好?”
這個消息,李非還是第一次聽到。他最初時也是愕然,但旋即撚着胡須深思起來,越是思忖,他的眼睛便瞪得越大,到後來,他猛然用掌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嬴吉抿了抿嘴,等待着李非的解釋。
“陛下,趙和這是要爲太祖啊。”李非看了嬴吉一眼,感慨地道。
嬴吉其實很不錯了,頗有烈武帝之風,隻不過他處在積重難返的時代,又稍稍急躁了些,故此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但此時聽到趙和不急于稱帝的消息,李非不能不感慨,雖是同父兄弟,嬴吉的器量與思慮,和趙和比相差甚遠。
正如他所言,趙和是開國太祖之類的人物,而嬴吉最多便是中興之主罷了。
“這是何意?”嬴吉果然不太明白。
“趙和此舉,目的有四。其一,是以退爲進。他所行之舉,本質上仍是逾越逆反,但他不稱帝,以此昭顯公心,多少能夠挽回一些聲望。不過,以老臣所見,這隻怕是趙和最不重要的那個目的。”
“他目的之二,則是分化衆敵。陛下,趙和雖然兵強馬壯,但是天下不服之人衆矣,若他稱帝于鹹陽,天下群雄必聚而攻之,他如今所據之地,西域遙遠且人财皆缺,隴右兵強卻無錢糧,關中雖富,如今卻受損極大。若群雄合縱讨之,他亦是獨力難支。如今他既未稱帝,那麽群雄之中稱王稱帝者必衆,哪怕非是嬴氏出身,要麽給自己僞造宗譜謊稱嬴氏,要麽也要扶植一個傀儡出來以争奪此大義之名。但人人皆欲稱帝,彼時你亦是天子我亦是天子,如何能同心協力,共讨趙和?”
李非分析趙和的第一個用意時,嬴吉有些不以爲然,但說到趙和第二個目的時,嬴吉目光就連連閃動了。
李非不愧是在大秦的最頂層呆慣了的,他看到的地方,與一般人看到的不一樣。
趙和雖不稱天子,但他的權力甚至大過一般天子,不居其名,而處其實,看似将大義之名拱手讓出,實際上卻是丢出一塊肉骨頭來讓群狼内讧。肉骨頭雖然可惜,但遲早還是會被他奪回來,現在無非是利用一下罷了。
“趙和目的之三,是……是借此将暗藏的反對者盡皆搜出來,将那些不能堅定與他同行者皆推出去。他不稱帝,群雄并起之下,那些不贊同他的人,自然四處擇君,如此一來,待他大勝之時,這些人便被掃蕩一空。”說到這裏,李非看了嬴吉一眼。
他已經知道嬴吉将遠涉東海,因此此時他心中嘀咕,那些反對者趙和或許還會留一條命,但最後少不得和嬴吉一般,也被打發到東海的島嶼之上吃海鮮去。趙和欲開拓海疆之意圖已經很明顯,但秦人重土難遷,将這些反對者找出來,然後把他們流放到海島上去,對趙和來說,是某種廢物利用吧。
“那目的之四呢?”嬴吉又問道。
“目的之四,便是老臣此前所言,他欲爲太祖了。”說到這個,李非更是精神一振,神情既是期盼,又有些不舍:“陛下,老臣此前與陛下曾多次相議,都覺得大秦至此積重難返,諸事紛擾有如亂麻,陛下就是有維新變法之心,亦無從下手。趙和暫不稱帝,清洗朝野,正好可以除積弊、變舊法、定新制……陛下恕老臣直言,他器量之大,陛下難望其項背啊。”
嬴吉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所以朕敗了,他勝了。”
李非說到這裏,隻覺得心癢難耐。
他這般年紀,原本倒了激流勇退之時,但是正因爲心有思慮,欲大行法家之道,故此才會和趙和一拍即合,共同對付曹猛。在趙和敗後,他失望透頂,想着要麽一死要麽就回家安養殘年,但此時聽到趙和暫時不欲稱帝的消息,他那老邁的身軀之中,竟然迸發出一種少年人般的渴望。
他要去鹹陽,他要去爲趙和效力,他要參與這一次改朝換代,留下影響數世甚至十世的制度!
這是法家學者人生最大的願望!
烈武帝時,他本以爲自己有希望實現這個人生抱負,但是上官鴻死死地壓他一頭。烈武帝去世之後,身爲五輔之一,他又被曹猛盯得緊緊的。嬴迨與晁沖之政變之時,他不是沒有心動,但是因爲嬴晁二人将他撇在外,他才與曹猛一起憤而發擊。在上官鴻死後,他自知自己無法維持與曹猛的平衡,故此才會冒險與嬴吉聯手,再利用九姓十一家,一舉誅殺曹猛。他以爲終于到了自己的時代,可那個老烏龜一般的司馬亮卻又橫生枝節,讓他前功盡棄。
若不是他生性堅毅,這樣的打擊都足以讓他氣死。
現在,他覺得自己似乎又看到了希望。
“陛下,恕老臣不能随陛下出海。”心念一轉之下,李非再次向嬴吉深深拜了下去:“老臣老矣,鲸波萬裏非老臣用武之地,還請陛下恕罪。”
嬴吉也是聰明人,從李非這一句話中,就猜到了他的意思。
驚訝于此老癡迷權勢之餘,他也不禁佩服對方老而彌堅。
“太尉……太尉與朕攜手多時,今朝一别,再無相見之日,朕心中實在不舍。”想了想,嬴吉用眼角餘光瞄了一下在自己旁邊有如泥塑的幾名護衛,然後繼續道:“隻不過太尉既是心意已定,朕也不多說什麽了。阿和那邊,太尉可要朕寫一封信麽?”
李非目光閃了閃:“不必勞煩陛下,老臣當初與趙都護亦有些許舊誼。”
他既然決意要投靠趙和,自然要和嬴吉做徹底的切割,若拿了嬴吉的信去找趙和,反而不美。
“太尉還有何事可以教我?若沒有,太尉請自安吧。”嬴吉見他如此,心中生出厭惡,因此冷淡地道。
他此時也沒有什麽可以顧忌的,李非自然明白他爲何失禮,不由微微一笑。
“陛下,老臣确實還有幾句話。”稍稍猶豫了一會兒,李非道。
嬴吉已經不想聽了。
他擺了擺手:“朕已經倦了,若有話語,卿不防寫書信與我。”
說完之後,他徑直起身,向着後邊行去。那幾名護衛的軍士,也站了起來,寸步不離地随在他身後。
一時之間,函關中的這間屋子裏,隻唯李非一人在此。
李非臉上的笑容卻不減,他伸手端起面前的茶杯,舉到唇前輕輕嗅了一下。
但卻沒有喝——很多年以來,他在外都是不飲不食,唯有回到确認安全的宿處,才會喝點吃點。
今日他也不想破例。
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之後,李非緩步走了出去。隐約聽到了嬴吉的聲音,似乎是在與人博戲,李非搖了搖頭。
“陛下,其實趙都護不稱帝,還有第五個目的,彼時我沒有說與你聽罷了。”他穿好鞋,緩步向外走,心中如是想。
“所謂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不稱帝之舉,讓天下真正才能之士看到他的器量與遠略,當庸碌之輩爲着眼前蠅頭之利而争鬥不休時,他已經在看着數十年乃至數百年之後了……那些對當今失望的隐士,那些懷才不遇的遺賢,在得到消息之後,隻怕會紛紛奔入鹹陽!”
想到這裏,李非喃喃自語:“老夫老矣,卻還能……還能與年輕人争上一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