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可以爲天子,唯獨嬴吉不可複位。
這幾乎是整個鹹陽城的共識。
從鹹陽城在職的官員來說,北軍之亂時他們被嬴吉抛棄,不得不投靠司馬亮與北軍四校尉,即使他們對嬴不懷恨,也要擔心嬴吉會清算他們。
而未曾卷入北軍之亂的官員、吏民,則痛恨嬴吉引發了北軍之亂,無論嬴吉誅曹猛之事有多少理由,都不能掩蓋這一事實:他闖了禍,卻沒有本領收拾爛攤子。
所以,嬴吉此時在鹹陽城,可謂官心民心盡失。
可這個丁晔,卻提出要迎嬴吉複位,這讓百官痛恨之餘,又生出幾分幸災樂禍。
因爲無論從哪個方向去揣摩,趙和都不會讓嬴吉複位,能夠在大勝之後留嬴吉一條性命,已經體現出這位大都護的寬厚了。可對嬴吉寬厚,并不意味着對支持嬴吉的人也寬厚,趙和此時正需要立威之人,丁晔湊上來,就算被直接推出儀門砍了,朝堂之上也沒有幾人會爲他鳴不平。
但出乎他們的意料,趙和沒有發怒,而是點了點頭:“我明白了,蕭大夫……蕭長史,可記下了?”
百官末位,一個聲音響了起來:“記下了。”
是蕭由出聲,他以前隻是鹹陽城一小吏,後來雖然被辟爲官,成爲臨淄王相,但又棄官不做,故此原本沒有資格進入這朝會之中。但趙和利用自己手中的權力,臨時征辟他爲北庭都護府長史,使他可以屬官的身份進入大殿。
他手中有筆有紙,紙上記載了許多文字。有在他身邊的官員偷偷瞄過去,發覺他記的正是方才衆人的言語。
此事原本是起居郎所爲——班直便在大殿的一隅奮筆直書,但現在蕭由也記了下來,卻不知趙和如何打算。
“既是如此,還有沒有别的意見,隻針對國本一事。”趙和問道。
見他沒有追究丁晔的責任,百官都沉默下來,趙和連問三遍,見還沒有人說話,當即道:“既是如此,我亦有話要說,時限與方才諸公相同,殿上侍禦史,請爲我看好時漏。”
三分之一刻時間,要表達好自己的意思。
趙和掃視衆臣:“我們所言之事,既是國本,那麽,誰人有資格爲國本,這是我們首先要确認的問題。隻憑嬴氏之子的身份,如魯公、丁公所言,還是隻憑無端的谶語如田公所言,亦或是隻憑兵強馬壯,如諸位心底所想?”
此語一出,朝堂上頓時騷動起來。畢竟都是聰明人,哪裏不知道,趙和不但否定了魯彥、田珍和丁晔三人嘴裏說出的理由,甚至也否定了衆人爲了維持體面藏在心中沒說出的理由:趙和得天下,倚仗者不過是兵強馬壯耳。
“我以爲,爲天子者,當有大功于天下。以古而言,三皇五帝,皆非生而爲天子,乃是有功在先,而有位在後。如今天下,無論姓嬴姓趙,孰人之功,可堪爲天子?”
不等有人呼應,趙和自己先答了這個問題:“和扪心自問,雖有微功,但也不足爲天子。和且如此,餘子阿誰?”
我趙和東征西讨,做了這麽多事情,尚且認爲自己的功勞不足以稱天子,你們這些廢物們,又有誰敢說功勞比我趙和還大,足配天子之位?
他此話一出,哪怕事先有言,要求衆人都不得插嘴,可大殿之中還是嗡的一下,衆人議論紛紛。
“故此,國本之事,依我之見,先不立天子,以待有功之人。”趙和說到這裏,又看了看大殿之側放着的沙漏:“三分之一刻,尚未過去,我言已盡矣。”
“大都護,臣中秘書向歆有言!”向歆終于捺不住了,他排衆而出道。
“哦?請說。”
“天不可無日,若朝無天子,臣何所依?社稷無主,百姓誰護?大都護之功,足稱天子,故此,臣向歆以爲,國本之争,當以此定之!”
在田珍提出谶語之說明顯不被趙和認可的情形之下,向歆另辟蹊徑,以趙和所說的有功者得爲天子來作爲趙和爲帝的理由,雖然這對趙和方才自認功少是一種否定,但是,那隻是大都護謙遜之言,若把它當真,可就是大錯特錯了。
此人心思剔透,但都用在揣摩之上了。
趙和看了他一眼,心底對他做出這樣的評價。
見向歆說完,群臣之中,倒有大半都出來附和,不過衆人現在都知道趙和不喜歡羅嗦,也都是三言兩語表達看法,總之,整個朝堂之上,一時間都爲趙和爲帝的呼籲聲而充滿。
隻是趙和一直沒有露出歡喜之色,仿佛他隻是一個不相幹的旁觀者,而不是這些官員們口中那位功高蓋世澤被蒼生的未來天子。
衆人漸漸也安靜下來,畢竟這樣一擁而上地吹捧,效果未必很好。
“國本之事,我方才已經說過了,我之功勞德行,尚不足以爲天子,此事無需再言。”趙和在衆人安靜下來之後道。
百官又是一陣躁動,他們實在不能理解,趙和爲何會如此。
出于禮儀,或者說出于虛僞,拒絕一次兩次就可以了,但趙和這般斬釘截鐵,分明是不準他們第三次勸進了。
“我直說了吧,我會爲天子,坐上這個座位。”趙和伸手指了指身邊的禦座,繼續往下道:“但不是今日,不是現在,須得在三件事情之後。”
“其一,内平割據,始皇帝能爲皇帝,因爲他橫掃六合,一匡天下,若我不能掃平割據,使大秦歸于一統,有何面目爲天子,稱皇帝?”
“其二,修政養民,聖皇帝爲天子,在位二十七年,仁皇帝爲天子,在位四十三年,他們父子相繼,撫育萬民,澤被天下,前後七十載,大秦人口增翻了三倍。我以十年爲期,若十年之後,我治下之民,戶口不增,生計不展,我又如何敢登聖仁二帝之位?”
“其三,外安邊域,烈武帝聲威遠揚,雖萬裏之外,猶自敬之,以前後二十年之力,北逐犬戎,南安黎越,使胡虜不敢南窺,苗夷俯首北拜,如是武功,猶爲士議所譏。我若不能保國境安邊域,又如何敢居秦國爲秦帝?”
趙和三項說完,群臣先是沉寂如死,緊接着一片嘩然。
因爲這三項條件提出來之後,趙和雖未将自己稱帝的路給堵上,卻給它加了個極高的門檻。
不,是三個極高的門檻,要統一天下,要與民生息,要穩固邊疆——這三者中的任何一項,都不是容易之事,更何況三者并舉?
不過,百官在嘩然之後,又不禁再度默然。
因爲這三件事情,與趙和一向的主張都是一緻的,趙和并沒有脫離自己的本意初心,從他登上大秦的曆史舞台開始,他就一直如此。
“不唯如此,儒家孟子有雲,‘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向公所編《戰國策》中亦有雲,‘三世以前,諸王子孫侯者,其繼有在者乎?’我便是稱帝爲天子,我之子孫欲繼位者,亦需有大功于天下,無功者不得爲天子!”趙和緊接着又道。
此語一出,百官再度大驚。
原本滿心盤算着如何通過谶緯之說來爲趙和稱帝提供理論證據的向歆,更是下巴都險些驚掉下來。
那《戰國策》正是他在中秘書職務之上,花費十餘年時間,博采史冊所編。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編的這本書,竟然被趙和看到了,他更沒有想到,自己在書中借着曆史人物而說出的觀點,竟然會被趙和所引用,成爲他确定國本之策的理論依據!
早知如此,還爲何要費心費力,去尋什麽谶語,編什麽解釋,牽強附會,反倒是白白惹智者譏笑!
“大都護所言甚是!”心念電轉之間,向歆再度出聲,“臣向歆于國本之事,又有言!”
“請說。”趙和道。
“大都護謙遜之心,如日如月,天下可見。大都護不欲于功德不顯之時爲帝,所定者非一朝國本,而是千秋萬載之國本!”向歆先是捧了趙和兩句。
但這也不完全是吹捧,事實上,百官此時已經意識到,趙和的這“三功”與“傳承”之制,實際上是對天子之權的一種自我限制。此前天子傳承這一事關國本的大權,都是皇帝自決,了不起也不過是皇族商議,象曹猛那樣行廢立之舉,實際上是不合理的。但趙和提出三功、傳承之說,就給了大臣們幹預皇權更疊的權力。
皇權與臣權,自大秦立國之後,便處在一種動态的變化之中,而趙和此舉,實際上是在部分讓度權力,以此來換取他們對自己政策的支持。
就在衆人盤算着趙和究竟爲何要許出這樣的好處之時,向歆又繼續道:“雖是如此,正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大都護欲立此三功,無名則不順,故此,以臣歆愚見,大都護當爲護國主,權攝皇帝玺印,以當天下之任!此百官之意、萬民之念也,大都護不可再辭!”
說到此處,向歆幹脆将自己的帽子摘了下來,露出灰白的頭發:“大都護若再辭之,臣歆隻能遁迹山林,以避禍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