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正。
長樂宮前新立的鼓被敲響起來,咚咚的鼓聲傳向鹹陽城各處,而立于各處坊闾中的望樓上,一面面的小鼓也随着這面大鼓而敲響。
整個鹹陽城仿佛被喚醒了一般,頓時喧鬧起來。
一個個官員衣着整齊神情肅然地離開了自家府邸,他們在随從的護衛之下,于鹹陽城的各處正街上彙集。街上的行人也增多了,他們望着這些帶有儀仗的隊伍,有的露出欣羨之色,有的露出驚恐之意。
長樂宮宮牆之上,李果居高臨下,望着從四面八方聚于自己面前的這些官員,他神情稍稍有些恍惚。
這一刻,他想起十餘年前。
彼時陳殇奉命去銅宮接出趙和,他們則受邀接應。當他們回到鹹陽之時,正好遇着新帝嬴祝入鹹陽城,那個時候由大将軍曹猛親自爲嬴祝駕車,文武百官與鹹陽父老也夾道歡迎。彼時面對儀仗,他們鹹陽四惡心态各異,也都各懷野心,但哪怕是膽子最大也最不羁的陳殇,也不會想到成爲長樂宮的主人。
不知道當時趙和是否想過,要成爲長樂宮的主人。
李果的恍惚隻持續了一會兒,然後他便收攝心神,又開始凝視四周。
今天是一個特殊的時日,李果在此的一個重要任務,便是警備長樂宮前,防止可能發生的異外。
“人不少啊。”馬越與他并肩而立,此時俯身向下望了望。
此時的馬越,器宇軒昂,再無半點頹色。他的臉上甚至還帶有興奮的酡紅,手拍在城垛上時,不自覺地用上了大力氣。
“自然不少,今日來此的,除了在職的文武百官,曾經在朝中任職仍然留于鹹陽城中的官員,也都一并來參與朝會了。”蕭由抖了抖袖子道。
“我還以爲在北軍之亂中他們都被殺盡了呢,這些當官的,有事時人就不知躲在何處,太平時就一個個都冒了出來。”賈暢籠着手撇着嘴,似乎對此很是不滿。
“哈哈。”馬越覺得賈暢這話甚對自己胃口,笑了兩聲,原本是想與賈暢多說幾句的,但瞄了他一眼之後,想到此人出身貧賤低微,除了與趙和是少時舊交之外,并沒有什麽獨特事迹,當即又轉向李果。
“李兄,今日之後,李兄總算可以揚眉吐氣了。”他說到這,聲音稍稍壓低,又接着道:“我聽聞今次要分封諸國,一如前周舊事,以李兄之功,想必少不得一處豐美之封了?”
李果瞄了他一眼:“沒有。”
馬越頓時愣了愣:“何意?”
但李果卻沒有繼續回答。
馬越倒不會将此認爲是李果瞧不起自己,事實上兩人相識也很久了,當初随趙和一起護送清可西行時,兩人就打過不少交道,因此馬越很清楚李果的性格。此人心性清冷,除了對于光複李家勳位熱切之外,别的東西都不太在意,他不說話隻是生性不愛多言罷了。
但李果與趙和的關系遠比馬越與趙和的關系要親近,所以馬越覺得李果那句“沒有”裏似乎還含有某種意思。
對于馬越來說,此時對趙和已經是心服口服了,但并不意味着他沒有私心。
事實上不僅是他,那些稷下出身的軍官們,那麽積極配合的文武大臣們,對于朝堂上即将發生的新變化都有各自的私心。特别是軍官們,他們覺得奪取鹹陽、解除了北軍四校尉與嬴吉、劉遇的兵權,意味着天下大局已定,所以接下來趙和要做的,自然是論功行賞。
如何賞功,這幾日都是衆人私下談論的焦點。有人覺得自己自西域追随趙和而來,功勞甚大,少不得封侯,有人則覺得自己稷下出身,在平定關中時有反正之功,理當升遷——所有的議論之中,最讓衆人怦然心動的,便是傳聞有人向趙和建議,實行前周的封建之制。
将天下土地士民,分封給有功之臣,由這些有功之臣來拱衛鹹陽。
這條建議得到了許多的人支持,也有非常充分的理由,這算得上是軍中諸将的最高期待,畢竟軍功授爵乃是大秦傳統,既是如此,若大秦真行封建之制,他們這些立有軍功者,最有可能被授予采邑。
馬越對此也是甚爲期待,他心中暗自琢磨,自己雖然有不遜之舉,但也算是勞苦功高,不能和俞龍、戚虎、李果、陳殇他們相比,甚至不能和自己的堂弟馬定相比,但至少不應該低于解羽、應恨之流吧。
想到這裏,他又看向蕭由。
“聽聞蕭先生是主公昔時舊人,曾被主公稱贊爲有丞相之才,這丞相之職,想必非先生莫屬啊?”他笑吟吟道。
若真的行封建之制,誰封在何處,文官會有很大的話語權,特别是蕭由,趙和麾下武人可謂人才濟濟,但文官方面則稍有遜色,哪怕此前蕭由已經與趙和分離了許久,他也應該能夠起到重要作用。
所以馬越的話語,其實也是一種暗示:他會支持蕭由來競争丞相之位,希望蕭由在封建之時也能夠投桃報李。
“哈哈,如今兩個江充都已經死去,我大事已了,隻待此次朝會之後,便向阿和請辭。”蕭由微微一笑:“丞相位高權重,豈是我這區區小吏能擔之,馬将軍,你莫要胡說了。”
馬越隻道他是在謙遜,當即道:“蕭先生可萬勿萌生退意,主公身邊還離不得蕭先生!”
蕭由隻是搖頭,不再答話。
因爲此時,他們已經看到了自長樂大街南過來的趙和儀仗了。
大秦聖祖皇帝開始擴建鹹陽城,此時的鹹陽城與始皇帝時相比已經大了數倍不止,而此後曆代天子營建城池宮室時都嚴格注意布局整齊與街道寬闊。長樂宮前的這條禦街雖然不是鹹陽城的中軸,卻也寬達一百二十步,道路兩側栽種着各式各樣的樹木,如今都已經有數十年之久,因此這些樹木高者參天,亭亭如蓋。
趙和的隊伍沒有走在道路最中間。
依照此時的規矩,道路最中間是天子之道,唯有天子儀仗才能行進,趙和雖然自稱要當皇帝,但在選擇道路時,還是有意走在偏右的道路之側,與普通官員、百姓一般二無。
這條道路趙和不是第一次走。
在他看來,這道路與他此前過來也沒有什麽區别,直到他發覺道旁數棵大樹都已經呈現焦枯之色,而爲焦黑卻不象是近期所緻,這才有些訝然:“這邊是怎麽回事?”
“啓禀大都護,這是數月之前有百姓自稱行西王母诏籌,自外地流入鹹陽,然後縱火焚燒馬槽而緻。”趙和身邊有熟悉鹹陽情形的官吏答道,答到末了,他眼神微閃,又道:“彼時有谶語曰,‘槽失火,殃及樹,衣裳新,人物故’,此後不久,便有曹猛身亡之事。”
見趙和若有所思,此人又道:“樹者,木也,馬槽失火,燒去樹木,便是一個曹字,所指者當爲曹猛……”
“行了。”趙和道。
那官員一懔,當即閉嘴不言。
趙和嘴角微微翹了翹,瞄了這位官員一眼。
他記得此人叫田珍,是如今的鹹陽令,此時趙和的身份尚不明确,百官中職位高者大多又是司馬亮之黨而在獄中,他倒算得上是鹹陽城中比較重要的人物了。
這個人有點意思。
“我師從張衡,他是陰陽家牽星一脈大宗師,谶緯之說,呵呵……”趙和淡淡說了一句,然後皺眉道:“倒是行西王母诏籌之事,究竟是怎麽回事?”
田珍正待再說話,路旁稍遠處,卻有人揚聲道:“大都護欲問此事,當問之于我,田珍一介佞人,巧言令色,必不會直言!”
此人聲音一出,田珍頓時露出驚恐之色,而道路之旁,更是一陣騷動。
趙和循聲望去,看到道旁有一書生模樣的人拱手肅立。
趙和的儀仗并沒有驅趕百姓,隻不過城中自有軍士維持秩序,将圍觀的百姓隔離在十餘步外。故此趙和與田珍的對話,會被此人聽到,而此人揚聲插嘴,也傳入到趙和的耳中。
“你是何人?”趙和心中微微一動,示意軍士暫勿拘捕此人,而是向他問道。
“三川司馬氏,太學生司馬奂。”那人肅然答道。
聽到“三川司馬氏”,趙和眉頭便輕輕一皺。
他對三川司馬氏沒有好感,故此,在他的清算名單之中,三川司馬氏排位極高,對于這個龐大的家族,他已經有所安排,東海的那幾個大島,正适合這個家族去經營。
不過他看這個名爲司馬奂的器宇軒昂,一副有所憑恃的模樣,心裏不免有些好奇。而且今日情形特殊,哪怕是他這樣的人物,多少也要做出些模樣給别人看。
“你既出此言,還請與我分說一番,這行西王母诏籌是何事端?”趙和不緊不慢地問道。
“隻因此前曹猛擅權,窮兵黩武,百姓生計無着,便假借西王母之名,行詛咒之事。”司馬奂沉聲道:“所謂谶緯,不過是巧合,便民心自是天心,民意自是天意,千夫所指尚且無疾而終,況且民怨近乎天怒?曹猛身亡,便是因此!”
他說到這裏,向前踏出一步,拱手彎腰:“往者可鑒,大都護當不忘教訓,勿重蹈曹猛覆轍,選賢任能,與民生息,如此……”
他彎腰低頭說話,看上去完全沒有危害,但就在這時,他猛然咬牙,手在自己胸腹之間一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