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年紀約莫二十出頭,看起來并不算太大,與赢吉可以說是同齡之人。
他臉上有一道可怖的疤痕,見赢吉望向自己,咧嘴笑了笑:“狗皇帝,可認得你家韋爺爺?”
赢吉哂然一笑:“你可知大秦有多少人?”
那首領一愕。
不待他反應過來,赢吉又自問自答道:“上回大秦計口是前年的事情,彼時丞相上官鴻主持此事,報到朕這兒來的大秦人口,一共是九千一百七十四萬二千四百九十九人。”
“哈?”那自稱韋爺爺的頭領覺得自己面前仿佛有無數顆星星在飛轉,他在鄉裏算得上是有幾分本領的人物了,但九千餘萬的數字,還是讓他整個人都陷入昏亂之中。
便是讓他生出十手十腳,也算不清這個數字。
“你這昏君與我說這個做什麽?”他忍不住道。
“我是說,你不過是這九千一百七十四萬二千四百九十九人中的一個,無名小卒,不足挂齒,我如何會認得?”
赢吉這話頓時讓那頭領暴怒,他舉刀上前,厲聲道:“爺爺我雖然此前是無名小卒,但今日之後,爺爺便要名動天下,因爲你這狗皇帝……”
“噗!”
那韋姓頭領話還沒有說完,便低下頭,看着自己胸前,滿眼都是難以置信之色。
一枝弩矢射入他的心口,正在飛速奪去他的生命,他再擡眼去望赢吉,隻看到赢吉若無其事地将藏在袖中的手弩扔了出來。
這種手弩,有效射程不過十五步,但已經足以殺死那韋姓頭領了。
“你,你……”
“你到死仍就是一個無名小卒。”赢吉一手按着中了一箭的大腿,艱難地站了起來,目光睥睨:“朕,大秦天子,便是死,也要站着死!”
他在起身之時,順手将地上的一柄劍拾起,那應當是他的一名親衛的劍,上面猶自沾有親衛的血迹。
自稱莽山賊的賊人皆是駭然變色。
頓了一頓之後,有人叫道:“射,射死他!”
他們紛紛舉起手中的弓弩,顯然是真想将赢吉射死于此,赢吉面無懼色,隻是挺劍吼道:“誰敢近前?”
砰!
就在衆賊意欲射箭之時,卻又聽得一聲脆響,然後慘叫聲裏,一賊頹然倒地。
衆賊此時因爲首領被赢吉射斃之事正心慌神亂,發覺這異變頓時駭然,手中弦猛然一松,隻不過準頭就有些差了。赢吉眼見迎面數箭飛來,但卻又都偏得老遠,心中一動,立刻轉身,卻又因爲傷腿傳來的劇痛而仆倒在地。
他在地上擡起頭來,就看到一個光影閃過,緊接着又有一人慘叫翻倒。
卻是一枚鐵槌,槌尾由細細的鎖鏈連着,自數丈之外甩了過來,轉眼之間,已經槌死數人!
“在那邊,殺了他,啊!”
衆莽山賊也發覺到這鐵槌來處,一個個擡頭望去,卻發現那人就在他們身後的一棵大樹之上。有人大叫起來,然後便看到迎面光影飛動,鐵槌已經砸在自己的面門之上,頓時翻身栽倒四肢抽搐起來。
“什、什麽人?”有腳怯些的莽山賊一邊後退一邊道。
那鐵槌槌殺一人之後又被細索鏈扯了回去,緊接着,那棵樹上一個身影靈活如猿跳了下來。
赢吉眯着眼睛望向此人,覺得此人甚是眼熟。
“卞老道,你出來吧,這些土雞瓦狗,可派不上什麽用場。”那人落在地上之後揚聲叫道。
赢吉心中一愕,而那些莽山賊則是面面相觑。
那人目光一掃,望着衆人當中微胖的那個笑了起來:“卞老道,我知道你的本事,你也知道我們在追索你,事已至此,你還想閃麽?”
這微胖的莽山賊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忽的笑了起來。
他慢條斯理直起腰,又轉了個身,刷的一下,竟然換了一張面容。
“孫、孫道人?”赢吉見其模樣,不由愕然。
“是青雲觀卞道人,阿吉兄長。”使鎖鏈鐵槌者道:“不過,他的另一個名字,兄長可能更熟悉些,江充,你說是不是?”
赢吉這一刻須眉皆張,整個臉都是不可思議之色。
“阿暢!你是阿暢?”他旋即回過神來,驚喜交加地叫道。
“正是我,昔時鹹陽鬥雞兒,今日關中鐵槌客!”賈暢哈哈一笑。
他此時身材高大,還留着一副虬須,雖然赢吉與他十分熟悉,可也沒有在第一時間認出。
“你,你這些年去哪兒了?”赢吉忍不住問道。
“此時不是說話的時候,兄長先且往後去一些,待我打發走了這些烏合之衆,再收拾了江充,慢慢與你叙話。”賈暢道。
赢吉目光一轉,當即扶着腿開始向後退去,賈暢背對着他,雖然看不到他的動作,卻也從聲音中判斷出來。賈暢面色雖然未變,但目光裏卻閃過一絲玩昧之色。
當初年少,故此覺得赢吉——彼時還叫趙吉豪氣幹雲,是鹹陽城年輕一代中遊俠兒的領袖人物,如今年長,發覺他終究還是不如趙和啊。
若換作趙和在此,在這個時候怎麽可能舍下一人自己後退?
哪怕受了傷,趙和也必然是要留下大戰的。
當年那個趙吉,終究是因爲養尊處優而成了赢吉啊。
“鐵槌客,你與你的同夥竟然沒有去吳郡?”賈暢與赢吉說話之時,那卞道人一直笑而不語,此時見二人說話完畢,當即笑道。
“卞道人,你會故布疑陣,我們自然也會将計就計,你們縱橫家天擇派苦心積慮要挑得天下大亂,如今關中既亂,你又如何按捺得住,不在這裏煽風點火?”賈暢揚聲道:“我們不管你有什麽安排,但凡哪裏有禍亂,便在哪兒等你,準一等等個着!”
卞道人眯了一下眼睛:“确實,确實,今次之事意外連連,緻使老夫未能及時抽身,倒讓你們這些小輩守株待兔成了。”
“你真是江充?”赢吉又失聲叫了出來。
卞道人目光在他身上一轉,笑吟吟道:“陛下,老道不是勸你遇山莫行麽,你爲何不聽老道之言呢?”
“你!”赢吉心念電轉之間,頓時明白,自己還是中計了。
這老道人當初所言的遇山莫行之說,分明是十分清楚他的性格,知道他逆反之心重,故意布下的激将之計。
所以,他在遇伏之後,選擇了往這裏走。
而且,伏擊之地,離趙和的軍營其實并不算太遠,若彼時他能夠更信任趙和一點,直接回頭,伏擊之人也不敢追。
甚至由此可以推測出來,伏擊兵馬的數量也不多,未必能短時間内解決掉他的護衛。
說來說去,孫道人都是憑借巧妙的話術,讓他心底生出誤判,偏偏他還認爲這誤判完全是由自己做出的。
“你,你這賊道!”赢吉忍不住罵道。
“他可是以江充之名行事之人,便是烈武帝,也不是被他們一夥牽着鼻子走麽?不過時至今日,他們也算是到頭了。”賈暢說了一句,拎着索鏈轉動起鐵槌來。
那鐵槌轉動之時發出的嘯聲極爲尖銳刺耳,讓人寒毛直豎,而卞道人微微一訝:“你們果然是早有準備。”
“聲,光,氣味,你們縱橫家天擇派的諸多術法,說穿了不過如此,我們墨家早就知道小孔成像,對于聲光之術的掌握,不在你們縱橫家之下。”賈暢道。
“墨家?墨家之人在稷下都快絕種了。”卞道人用沙啞的聲音笑道:“怎麽還有你這樣一支流傳下來?”
“稷下齊墨,早已偏離墨家正道,我身兼秦墨、楚墨二者之說,才是墨家正統。”賈暢說到這,突然又是一笑:“怎麽,你縱橫家想要與我辯論一番誰是真墨誰是僞墨?須知連名家都是自我墨家分出,論辯之道,我墨家豈會輸與你縱橫家?”
“呵呵,你說名家自墨家而出,先得問一問名家之人同不同意。”卞道人道。
赢吉此時已經離得稍遠,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暗自罵了一聲:“當黜百家,但用道法!”
他此前便有所察覺,這一次關中之亂,除了司馬亮爲首的世家大族在其中使壞之外,還有一部分原因就是百家之争——各家學派都希望自己的學說能夠成爲天下道統,爲實現這個目的,彼此不僅言辭辯駁,也在朝堂政權之上傾軋反覆,而在這其中,儒家、縱橫家和名家最爲跳脫。
不過旋即他又有些幸災樂禍:從今以後,百家之間的糾纏,世家大族的野心,都将成爲趙和的麻煩,與他再無半點關系了。
“不,不是沒有關系,至少這卞道人就一心要害我!”赢吉心念又是一轉。
然後他聽得賈暢笑道:“卞道人,你在拖延時間?”
“鐵槌客,你不也是在拖延時間?”
二人笑聲未畢,突然間賈暢怒吼一聲,鐵槌飛擲而出,轟的一聲響,将一個莽山賊腦袋擊得粉碎。
但與此同時,十餘名莽山賊已經拉開了與賈暢的距離,他們或張弓,或舉弩,向着賈暢齊齊射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