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廣闊的關中平原,籠罩在淡淡的晨霧之中。
白起廟前,趙和背手而立,在他身後,站着解羽、應恨二人。
應恨倒還罷了,解羽戰力卓絕,再加上同樣英武絕倫的馬躍、射術無雙的李果,這樣的組合已經足夠應對大多數意外情形了。
當然,馬躍那張讓人着惱的嘴巴還是給趙和帶來了一些聒噪的。
“他們如何有膽子來,特别是皇帝,他若來了,誰知會不會給你喀咤一刀砍了?若我是他,絕對不會來的,不但不會來,昨夜乘夜就走了。”
“你不了解我們的這位天子。”趙和聽到馬躍在那念叨,微笑着答道。
“再不了解,也能猜得出來,哪有人不惜命的,更何況他是天子,隻要連夜領兵逃出,向東南去不過百裏便是武關,如今武關的守備都被抽調,他大隊人馬猝然發難,沒準便可以闖過武關,進入南陽——南陽那可是沃野,人口衆多,交通便利,兵家必争之地,若他到了彼處,樹起天子之旗,呵呵……”
“兄長!”馬定惱怒地喝了一聲。
馬躍睨視了自家堂弟一眼,終于隻笑而沒有再說話了。
趙和笑而不語。
馬躍終究是不了解赢吉,故此隻能從最基本的人心去揣測,但趙和卻是極爲了解這位天子的,這位天子的隐忍深沉都是市井隐伏的生涯培育出來的,在本質上,他還是一個賭徒,而賭徒總會想賭一手的。
比如說,賭一賭他的忠誠……
如同趙和料想的那樣,沒多一會兒,兩隊人馬便從左右而來,雙方在距離白起廟兩裏許的地方都發現了對方,然後稍稍變換陣型之後,便又繼續前進。
雖說是相會,但赢吉也好、鄭恪也好,都不敢孤身前來,每個人随身都帶了護衛,數量也有五百。
不過趙和自然不會允許他們将兵卒帶到白起廟來。
因此在距離白起廟一裏處,李果、馬定二人便迎上去,讓他們安頓好自己的護衛,每個人隻帶了十二名親随過來。
雖然趙和保證雙方的安全,但事實上兩邊來的隻有赢吉與董輔二人,掌控着大多數軍隊的劉遇與鄭恪并沒有到來——畢竟要防備萬一,如果出了什麽意外的話,也有人能夠統兵行動。
先到的是董輔。
他被馬定引至白起廟外之後,卻沒有被準許進入廟中,而是帶到一旁的一棵大樹之下。這種态度可算不得友好,因此董輔心中甚是惶恐,一時之間,不禁後悔自己來此了。
然後他看到赢吉在李果陪同之下騎馬過來。
赢吉望見董輔,便用馬鞭指着他對李果道:“如此亂臣賊子,阿和爲何不及早誅之,以正人心?”
他說話的聲音不小,董輔聽到之後,心裏更是突的一跳。
這也無怪董輔如此反應,畢竟在大秦文武諸臣心中,赢吉與趙和的關系非同尋常,兩人不僅是少年時代結成的交情,便是當初鹹陽之變時,也是兩人聯手才挫敗了嬴迨與晃沖之的陰謀,到後來,更是趙和一手策劃扳倒嬴祝,給了赢吉上台的機會。
而赢吉對趙和也是多般縱容,比如以區區少年之身,便使爲稷下祭酒,任他在稷下胡鬧。比如在回歸鹹陽之後屢屢違禁,卻仍被優待,甚至封爲赤縣侯——這可是前所未有的爵位,正如以前大将軍曹猛之兄的冠軍侯一樣。再比如在趙和去了西域之後,赢吉也是全力支持,爲此據說還與大将軍曹猛發生出争執。
在董輔這種人心中,自然不相信趙和是赢吉的忠心純臣,但也必須承認,趙和與赢吉的關系,可比與他們的關系要親近得多。若趙和要在雙方中選擇一方支持,那隻可能是赢吉。
不過幸運的是,李果對赢吉的提問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催促道:“陛下請往正殿,大都護已經出來相迎了。”
赢吉立刻将董輔抛開,轉過頭望向白起廟廟門。
原本白起死得是比較冤屈的,在大秦算得上是一個不太光彩的忌諱,一直以來,隻有民間淫祠祭祀,到烈武帝之時講求武功,這才爲其平反立廟。不過也正是烈武帝時才立廟,故此這座白起廟還算新,規模也不小。此時趙和已經立于門前,笑吟吟向着赢吉行來。
赢吉也沒有讓他行禮,同樣笑吟吟迎去,然後親熱地伸出手道:“阿和,當真好久不見了。”
“确實有些時日未曾相見了。”趙和與他握住手,一副把臂言歡的模樣。
董輔看到這一幕,暗暗罵了一聲:“當面笑嘻嘻,背後娘賣皮……”
他心裏此時反而豁了出去,因此在後叫了起來:“趙都護既然約了雙方齊來,爲何一方有如貴客,另一方卻有如階下之囚?”
他叫得極響,趙和回頭望了望,笑吟吟道:“汝之頭顱,将遠行萬裏,自然不須多作禮儀了。”
這一句話,聽得董輔駭然,然後破口大罵起來。
隻不過轉眼之間,他便被人按倒在地,嘴也被堵住。
赢吉還回頭望了他一眼,但趙和卻連看都沒有看他一下。
“西域情形,阿和你在給我的信中說過許多回,那邊天地當真遼闊無比?”在望了一眼董輔之後,赢吉對趙和道。
“确實,到了西域與大海一般,方知天地之壯闊……關中雖然沃野千裏形勝之地,但山河相拘,反而限制了人的視野。”
“那邊諸國,對待大秦真的恭敬?”赢吉說到這,想起一件事情,“今年立春之時,有自稱來自西域拂林國的使臣,向我獻上一塊獸皮,大如犬,顔色湛藍,香氣撲鼻,他們稱此獸爲碧芬,不知阿和你在西域是否還見過?”
趙和啞然失笑:“西域之地,多有心思狡黠之輩,他們冒充遠國使臣貢獻方物,所爲不過是朝廷賞賜或貿易之利。碧芬之獸,乃其僞造,陛下是受其诳騙了。”
赢吉也笑了起來:“我就說呢,萬裏疆域皆爲一方之天下,哪裏有那許多的異同?”
他這話說出,趙和卻搖頭道:“雖是一方天下,卻也着實頗有差别……陛下這邊請。”
他伸手做邀請之姿,将赢吉請入白起廟正殿之中。赢吉依言跨過門檻,見到一人神情惶惶立在門側,當即問道:“此何人也?”
“白起廟廟祝,我們借人家地方相會,總得主人陪同才行。”趙和道。
那廟祝慌慌張張行了一禮,也不知該說什麽好。赢吉沒有理他,擡頭望向廟中的神位,見到白起神像道:“這就是武安君?看模樣,倒也不是十分兇惡。”
“陛下既然入此廟,不妨獻上一柱香吧。”趙和向廟祝招了招手。
那廟祝忙捧了香來到赢吉面前,赢吉緩緩看了那香一眼,然後又看向趙和:“朕乃天子,白起不過是區區一臣子,安有天子向臣子獻香之禮?”
“天子之天爲何?”趙和反問道。
“自是昊天。”赢吉道。
趙和搖頭:“天子之天,乃是民也,《尚書》泰誓篇中有言,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故所謂天子,其實是民子。爲民之子,有功于民者,便是有恩于其父母,見之拜謝尚可,何況于其神其敬香?”
赢吉哈哈大笑起來:“阿和,你可是一向不喜歡儒家的,儒家那一套,何必以尚書來說我,若非得以儒家而論,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白起安得我禮敬?”
兩人看似在争執對白起的禮遇問題,但實際上,雙方都明白,他們讨論的是目前一個關鍵問題:曹猛。
白起被賜死,曹猛同樣被賜死,白起有大功于秦,而曹猛至少有大功于赢吉。
“我并非不喜儒家學說,我隻是不喜儒家僞君子們罷了,如郦師一般的真儒,我如何能不喜歡?便拿孔子而言,他所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亦可釋爲君須象君,臣方爲臣,父當象父,子才爲子。我一直以爲,儒家學說不可用來約束别人,卻當用來反省自己,如曾參所言,吾日三省吾身,爲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陛下隻記得我不喜儒家學說,卻不知我不喜的是什麽,莫非是将王夫子這樣的真儒也忘了?”
赢吉聽得面色微微漲紅起來。
當初他在市井之時,王夫子就是他的蒙師,後來王夫子在可死可不死的情形下慷慨赴義,對他與趙和的影響都非常大。
他雖然不甚好學,可當了皇帝的這些年,身邊不缺嚴師,原本還可以引經據典與趙和辯幾個來回,但王夫子被擺了出來,他一時羞愧在心,竟然無意辯下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從廟祝手中接過那柱香,然後向着白起的神像舉了舉,再将香插上香爐之中。
在這之後,他冷冷看向趙和:“這香朕也上了,接下來,趙都護還欲朕何爲?”
趙和背着手沒有看他,隻是凝視着白起的神像。
赢吉也不催促,隻是立在那裏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