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信宮中。
段植漸漸冷靜下來。
在意識到鹹陽城不可守之後,段植便明白,自己的末日來了。
發動北軍之亂的事情,他倒不在乎——他那算得上是爲大将軍曹猛報仇,哪怕是面對趙和,他覺得也足以自辯。
但北軍之亂的過程之中,爲了讓那些士兵們追随他們,他們放開的限制,卻讓他必死無疑。
無論是趙和,還是其餘什麽人,隻要想收拾局面,就必然要對他們進行懲處,這也是爲了收攬人心。
所以他才會匆匆跑到長信宮來。他将失去一切,那麽自然就巴不得别人也失去一切。隻不過在冷靜之後,他突然意識到,跑來虐殺一個曹娥,并不能讓進城的趙和生出多少痛苦,畢竟趙和與這位太後也沒有什麽關系,能讓趙和生出痛苦的,是鹹陽城。
段植還記得當初大将軍在私下裏對趙和的評價,說他“起自渾沌而歸于有序”,彼時段植并不懂大将軍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還是楊夷給他解釋,說趙和雖然是在一片混亂之中出生、長大,但卻希望這天下井井有條,希望天下百姓能享有泰平。
既然如此,就該對趙和重視的百姓和秩序下手。
段植冷靜下來之後,心裏的惡念卻沒有爲此消失,清醒而冷靜的瘋子,比起混亂而無序的瘋子更爲可怕。所以在攻破長信宮的兩道門,第三道門也已經岌岌可危之時,他厲聲大叫道:“破此門後,你們自己散去,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我隻要你們一件事,放火,放火,給我放火!”
在說完最後一個“放火”之後,他一腳踹在門上,那原本就被撞散了的門應聲而開。
在後邊,就是曹娥的寝殿了。
門後的幾名内侍、宮女尖叫着向着殿内逃去,段植惡狠狠跟上,他的軍士們絕大多數都自己散去,還随在身邊的,也隻有十餘名親信,其中大半還是他自家的子侄。
“太後,臣來見你了!”他在門前叫了一聲,“爲何太後還不出來?”
裏面自然無人回應。
段植大步進入,示意手下之人四處搜索,片刻功夫,就将寝殿裏裏外外翻了一個遍。
但是寝殿之中除了方才逃進來的宮女内侍之外,并沒有曹娥。
段植的目光在這些被拽着頭發拖到他面前的宮女内侍面上掃了掃,看到了那位一向跟在曹娥身邊的老嬷嬷。
“太後人在何處?”段植一腳踏在那老嬷嬷頭上,将她的臉踩得貼在磚面。
“在、在、在娘娘廟!”老嬷嬷沒有任何猶豫,便将曹娥的藏身之處說了出來,“饒命,段将軍饒命,饒我……”
段植知道這長信宮中的所謂娘娘廟是什麽。
蠶神廟。
當初太後曹娥與趙和一起構陷嬴祝的地方,它位于長信宮的一隅,雖然在當年宮變之亂中是一處關鍵地點,但這些年來,這地方已經被人忽視了。
不曾想危急之時,曹娥想到躲藏的地方,仍然是這裏。
“太後,别怕,我聽已經聽說了,趙和——赤縣侯進了城,我們躲在這裏,不會有人知道,我讓小虎去找他了,他很快就會來救我們……”
珍珠有些語無倫次地安慰着曹娥,曹娥倒還是十分淡定,她瞄了一眼這個被自己懲處了的宮女,嘴角浮起一絲淺笑。
死……對她來說有什麽可怕的呢,她丈夫死了,情郎死了,父親、家人也都死了,她就是孤零零一個,活着就在折騰,死了也沒有什麽遺憾。
“方才我賜毒予你,你害怕不害怕?”她問起不相幹的事情。
“怕……啊,不怕,太後心善,我知道太後隻是吓唬我……”
珍珠的話言不由衷,不過曹娥也沒有細究,她擡起頭,看了一眼神案之上供奉着的神像,呆呆出了一會兒神。
然後她便聽到外頭雜亂的腳步之聲。
曹娥輕輕歎了口氣。
“珍珠,你從後門出去吧。”曹娥道。
珍珠也聽到了腳步聲,還有随着腳步聲隐隐傳來的金屬撞擊之聲,她臉色變得慘白:“太後和我一起出去,我方才進來時的洞口,太後也可以鑽出去……”
“你去吧,你出去之後,有的是可以去的地方,我出去之後,卻還能往哪兒走?”曹娥搖了搖頭。
“可以躲啊,隻要躲過段将軍……段植那狗賊,等赤縣侯來了就好了!”
“沒有想到,就連宮中的你,也對他寄予如此厚望呢。”曹娥笑了笑,然後用力推了推珍珠:“去吧去吧,你還有小虎在等你……”
珍珠有小虎在等她,而曹娥在外邊,卻沒有任何人等。
況且,就算外邊有人等她,曹娥也不覺得自己能躲得過去。她或許能躲過段植,可那又有什麽意義?
珍珠始終沒有意識到,趙和此次來鹹陽,并不是爲了救她的。
或許對于趙和來說,一個死于段植之手的她,更符合趙和的利益吧。
段植終于到了蠶神廟前。
這座小廟在長信宮的一隅,平常并沒有什麽人來,雖然内侍宮女将之收拾得很幹淨,但終究是偏僻之地。段植到了這裏時,甚至感覺到一陣寒意。他望了望廟門,厲聲道:“太後何在?”
廟的正門是緊緊關着的,他這一問,原本不以爲會得到回應,卻不曾想,門裏竟然真傳來了聲音:“哀家在此。”
是曹娥的聲音,沒錯!
段植手握劍柄,上前推了推門,門被從内闩住,他沒有推動。
“太後,逆賊已經入城,此時太後不死,還待何時?”段植貼着門叫道。
曹娥輕輕的笑了起來。
“逆賊還未說要我死,段将軍,你這金吾大将軍倒來要我死了麽?”她徐徐說道。
“臣不忍見太後落入逆賊之手,有辱先帝與大将軍聲名,請太後開門,受死!”段植又用力推了推門,但門仍然紋絲不動。
“哀家生死之事,倒是有勞段将軍了。”曹娥幽幽說道。
段植心底又生出一股煩躁。
他覺得曹娥的反應太不對勁了。
“将軍,她在拖延時間。”一名親信在他身側提醒。
段植頓時明白過來。
曹娥在拖延時間,她知道“逆賊”入城,甚至還知道這“逆賊”不是嬴吉,而是趙和!
畢竟若是此次入城的是嬴吉,曹娥必死無疑,但若入内的是趙和……曹娥對趙和還有用處!
想到這裏,段植一咬牙:“撞門!”
砰砰的撞門聲響了起來。
廟裏的曹娥側耳聽了聽這聲音,然後解開自己的發髻。
因爲一直是宮女替她打理,所以解發髻這個動作,都有許多年沒有做了,這讓她覺得有些生疏。曹娥讓頭發披散開來,将自己的臉完全遮住,然後從神案之上取下宮燈。
這是一個鶴嘴燈,長而尖的鶴嘴,象是一柄匕首,雖然沒有那麽鋒利,但刺入一個人的咽喉還是沒有問題的。
曹娥平靜地舉起了鶴嘴燈,将鶴嘴對着自己的咽喉。
她在等門破。
不過撞門的聲音在持續了二十餘下之後,突然停了下來。
緊接着,她聽到兵刃交擊的聲音,慘叫聲,段植的叫罵聲,然後是重物跌倒摔落之聲,呻吟之聲。
曹娥放下鶴嘴燈。
門外的聲音都安靜下來,隻有輕微的腳步聲。
片刻後,曹娥聽到了趙和的聲音響起:“太後。”
此時的趙和,早已經不是當初宮變之亂時的那個半大小子了。那個時候,趙和正在變聲,嗓音難聽得緊,但現在趙和的聲音平穩清朗,聽上卻給人非常明快的感覺。
曹娥微微歎了口氣:“哀家在此。”
“太後,太後,快開門,是赤縣侯,我遇上赤縣侯了!”
外頭傳來珍珠的聲音,她被曹娥逼着逃走之後,沒多遠恰好遇上趙和與“小虎”,因此直接将二人引到了蠶神廟來。
曹娥緩緩起身,将門打開。
随着她開門的動作,外頭明亮的陽光照進了陰暗的廟宇,因爲已經習慣了這裏的黑暗,剛接觸到陽光時,曹娥覺得眼睛都睜不開。過了一會兒之後,她才适應,然後看到了金燦燦的陽光之下趙和的身影。
數年未見,當初那瘦小的少年,如今已經是如梁如柱的偉丈夫了。
“赤縣侯來得可真快,莫非哀家的生死,就真這麽重要?”曹娥望着趙和,緩緩說道。
趙和一笑:“赤縣侯這個爵位,早就沒有了。我如今是北州都護,我自己一刀一劍打出來的北州都護。”
這話說得曹娥心中突的一跳。
“太後無恙,那我就放心了,請太後安居宮中,我會遣人保護。”趙和微微欠身,算是行禮,然後目光移向地上。
曹娥順其目光望去,看到段植狼狽不堪地趴在那裏,身上有傷,但胸口還在起伏,證明他尚未死。
“趙和,你來得太晚了,太晚了!”見趙和望向自己,段植大叫起來,“大秦已經完了,嬴吉已經中計,他必死無疑,你來不及了!”
他神情之中,有一種瘋狂的快意,趙和嘴唇微抿,眼睛眯了起來。
剛剛走回陽光之中的曹娥,突然又感覺到了一股陰冷。
然後她看到趙和又笑了起來,那陰冷頓時消失不見。
“我還活着,大秦不死。”趙和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