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十餘騎越城而來,沒有進鹹陽。他們順着官道,直接向東,往着戰場奔來。
此時鹹陽城中,駐守的兵力并不多,因此這十餘騎雖然人數少,卻也驚動了有心之人。
比如說,剛剛被太後曹娥任命爲金吾将軍的段植。
在失去函谷關之後,段植便汲取教訓,哪怕是非常細小的細節,他也要親自過問。這十餘騎從城南飛奔而走,被望樓之上的軍士看到之後,沒多久就爲報到他面前,他琢磨了好一會兒,心裏的疑窦越來越大。
若這十餘騎是入鹹陽城,他倒沒有那麽多疑心,可他們遠遠避開城防,分明對城中懷有戒心,卻又大模大樣從城外經過,似乎又不将城防放在眼中。
而且聽軍士描述,這十餘騎騎術都極爲高明,而且所驅馳的戰馬,也都是上好的戰馬。故此這絕不是一般騎馬而行的遊俠兒——事實上如今關中的混亂局面,那些遊俠兒大多數都已經被強征入伍,哪裏還有誰敢十餘人成群結隊地在外奔行。
也不是城中權貴在外邊莊園的下人——經過兵亂之後,如今城外的莊園半數被毀,剩餘一半也想方設法将自己的莊園弄成塢堡,他們縮在莊園裏自守都來不及,同樣不會在外胡晃。
最重要的是,這隊人是從西而來的。
雖然如今他們的大敵是嬴吉與劉遇,但是段植從來沒有忘記,西面的馬躍與更西面的趙和。想到這二人,段植不禁吸了口冷氣:“不會一語成谶了吧?”
他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爲此前爲了誘嬴吉劉遇進軍,他們散布的謠言便是趙和兵至武威,爲了讓這個謠言更加真實一些,甚至連他們手下的營正,都被蒙在鼓中。
這個謠言,是太後曹娥的傑作。
段植猛然回頭望了一眼,仿佛能夠透過牆看到長信宮一般。不過旋即,他啞然失笑:太後隻是太了解嬴吉,知道他最忌憚的是什麽,所以才編出這樣的謠言來。
謠言就是謠言,又不會變成遙遙領先的預言。畢竟,趙和想要從西域來中原,且不說漫漫黃沙和遙遠的路途,單是馬躍這一關還有董輔留在武威的那十二營這一關,便可以讓趙和耽擱半年時間了。
不必擔心,這隻是一點意外,派人去打探一下就好……
想到這,段植便呼來部下,派人去追這十餘騎。他如今手中可用之人雖然不多,但派出十餘騎還不成問題,在派了人之後,他心裏還有些不安,因此再次出了府邸,趕往鹹陽的各處城頭。
爲了誘嬴吉與劉遇,鹹陽城中守軍确實不多,但這并不意味着守衛鹹陽的人不多。事實上,從定下此計開始,他們便在征發鹹陽城中的青壯,這些青壯沒有受過訓練,便秦人好武,讓他們守守城牆還是可以的。
隻不過巡視了半圈,段植心中反而越發不安起來。
他所到之處,看到的都是低迷的士氣。
經過此前北軍之亂後,鹹陽城已經有些殘破,城中在兵亂中遭劫,死傷逃散者甚衆。如今強征青壯守城,哪能不被埋怨。
這種不安,在段植巡視到鹹陽城西牆時達到頂峰。
原本鹹陽的城防是針對自東而來的嬴吉劉遇,因此段植首先巡視的是東邊,然後到了南邊,第三才是西牆。隻不過才上西牆,他就聽到了讓人心驚膽戰的銅鑼之聲。
是警鑼!
不必示警的士卒開口,段植便已經看到,在鹹陽城西,大片的煙塵揚起。
因爲正是秋末冬初天幹物燥之時,所以道路上灰塵甚多,隻要有馬奔過,必然會揚起塵土。但段植是帶慣了兵的,一眼便看出,這大片的煙塵,絕不是少數騎士能夠揚起的,那應當是……
千軍萬馬!
段植喉節動了動,他厲聲道:“快,快,傳令下去,按原先之策,皆上城守衛!”
他下令下得非常果決,但聲音卻還是有些發顫,證明了他心中的怯意。
鹹陽城西面,有這樣規模的騎兵,隻有董輔留在武威的那一支——但段植可以肯定,董輔是沒有下令讓這支騎兵入鹹陽的。
所以,西邊出了意外!
偏偏是這個時候出了意外!
段植心中飛快地盤算,以鹹陽城爲中心,關中地區的地圖在他心底迅速過了一遍。爲了能夠幹脆地消滅嬴吉與劉遇,所以他們四校衛的北軍主力、強征的關中諸軍,如今大多數都在鹹陽城東,不是守衛各處關卡要害,便是正在運動包抄嬴吉與劉遇的後路。若西邊來的真是“意外”,離他最近的有戰鬥力的援軍,竟然還是東邊戰場上正在交戰的北軍!
“立刻派人給董輔、黃儀和鄭恪送信,隻說情形,至于如何進退,由他們自己決定!”在傳第二條命令之時,段植鎮定了許多。
鹹陽畢竟是大秦的都城,哪怕在北軍之亂中遭到了部分破壞,但依然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堅城,若來的真是趙和……趙和隻能帶騎兵來,他們沒有攻城器械,對鹹陽的威脅,反而比不上嬴吉與劉遇。相反,他們的騎兵速度很快,他完全可以留下部分人手在鹹陽城外,主力卻東向加入戰局。若他加入到嬴吉一方,董輔、黃儀與鄭恪将會面臨苦戰!
此時段植尚且不知黃儀已經死了,他同樣沒有想到,嬴吉會在得知洛陽叛亂的消息之後,孤注一擲全軍押上,而嬴吉帶來的六千羽林軍,便成了東邊戰場的關鍵一手,拖住了鄭恪,緻使黃儀陣亡。
兩條命令傳下之後,段植便陰沉着臉,盯着越來越近的揚塵。
塵土在距離鹹陽城西約裏許處稍稍一停,然後向南散開,那是準備包圍鹹陽了。
段植回憶了一下方才自己在南門巡視的情形,雖然有這樣那樣不滿意之處,但對方隻憑着騎兵,是無法越過城垣的。
這讓他稍稍心安。
但他心安得早了。
對方分出兵馬抵達南門之後,南門很快就發生了騷亂。
段植站在望樓之上,可以看到,發生騷亂的并不是那些強征來的百姓青壯,而是金吾衛自己,甚至就是他剩餘的兩營之一!
他隐約看到,在短暫的騷亂之後,一具身體被推下了城牆!
“是龔繇!”
段植喃喃說了一聲,臉色變得煞白。
龔繇便是那個營的營正,是他親信中的親信。
他的部下将之殺死,然後推下了城牆。
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段植已經不需要看了。
他霍然轉身,臉色鐵青,大步下了望樓,帶着自己的親衛,飛奔向長信宮。
就在他騎上馬的同時,南門被打開,數十人出來,向着門外迎去。
門外是趙和。
趙和雖然滿臉疲憊,不過見南門打開,精神還是一振,他毫不懷疑其中有詐,直接催馬上前。
“見過祭酒!”
當他接近迎出來的那些軍官時,軍官中的一半齊齊向他行禮。
“做得好,你們随我入城。”
這些低級軍官,自然都是稷下學宮出身。他們或是學子,或是稷下劍士,他們雖然官位不官,但卻占據了北軍中約五分之一的低級軍官職務。平時不顯不露,但在這關鍵時刻,隻要有一人出來帶頭一呼,他們便是一股決定性的力量。
無論是嬴吉還是曹猛,無論是司馬亮還是北軍四校尉,他們的目光都盯着那些手握大權的将官身上,卻很少看這些低級軍官。在他們看來,這些低級軍官聽命行事,隻要一紙将令便可以将他們的職位剝奪,但卻不曾想,當他們團結在趙和名下之時,會是一股多大的力量。
衆人随在趙和身後,就在他們一起入城之時,趙和突然停住馬。
他回頭望着這些低級軍官:“諸位,在稷下學宮之中我便說過,大秦之軍士,當是護衛大秦之百姓,而不可戗害百姓。我入城之前的舊事,我就不說了,自然有人要爲此擔責,但從今日此時起,諸軍在鹹陽城中,殺一男子,便是殺我父兄,淫一女子,便是淫我妻女——諸位可明白?”
原本喜氣洋洋的軍官們駭然變色。
他們此時看出,趙和并不開心。
這座大秦的都城,在他面前毫不設防,但趙和卻半點高興之意都沒有。
從方才趙和的話語裏,他們也明白趙和爲什麽不開心。
不少人臉上都有愧色。
北軍之亂時,他們裹挾其中,無論是身不由己,還是順水推舟,不少人都做了虧心違法之事。趙和話語裏責備之意,他們聽得很明白。
這象是一瓢當頭的涼水,将他們火熱的心澆冷了。
“我知道此時說此,可能有些不合時宜,也對不住你們的功勞,但若此時我再不說,下回我說你們還會聽麽?”趙和自然也知道這些人心中的不悅,他又開口道。
衆軍官低下頭去,皆是默然不語。
趙和微微搖頭,歎了口氣。
他其實很想忍住,但當他站在城門之中時,卻終究沒有忍住。
可能是因爲連日的疲勞讓他火氣極大、自制力變差,也可能是因爲他太過失望。
這不是他想要的大秦,這不是王夫子爲之而死的鹹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