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年十月二十九日。
自鹹陽至潼關,三百裏路程,若是騎兵急行軍,不過二日便可至。
而此前因爲四位校尉彼此之間牽制,所以他們每人都隻留有兩個營拱衛鹹陽,主力部隊盡在于外。
鹹陽雖然是雄城,可誰都知道,在平原之處守這樣一座城市是極爲艱難的事情。
劉遇精于兵法,故此才覺得,現在是一次速勝的良機。叛軍與嬴吉不同,他們控制的隻不過是鹹陽這座都城,并沒有天子這個大義的名分,若是失了鹹陽,别的不說,象唐、白一般轉而投靠嬴吉的營正就會接二連三地出來。
他對情勢的分析,也得到嬴吉與謝楠的認可,故此,在簡短地讨論之後,他們便下定決心,立刻兵發鹹陽,乘着叛軍主力未曾集結的機會,先将鹹陽城取回。
隻不過,出于謹慎,嬴吉禦駕親征的打算還是被拒絕了。
另外,唐、白二人也被任命爲先鋒,帶領本部率先出發,前去與他們舊日同僚交戰。這樣做一是劉遇、謝楠還不完全相信唐白二人,不敢将之放在潼關或者函谷關這樣的要害之地,二來也是借助他們來對叛軍施加影響,争取更多的叛軍投靠。
潼關之中,隻留下羽林郎一個營拱衛嬴吉。
大軍開拔之後,嬴吉百無聊賴,心中又緊張前線戰事,便欲行樂排解。他在潼關左近射獵——他所帶的護衛不多,卻也有三百餘人,因此所到之處,煙塵滾滾,人喊馬嘶,将那些飛禽走獸驅趕出來,而後嬴吉便縱馬追上,彎弓射獵。
連續射着兔、獐數隻之後,嬴吉甚是不滿意,在追一隻獐轉入山道之後,他暫時休息,對着左右道:“朕聽聞古代有位的君王,一日之間便射殺三百八十三隻兔子,朕爲何就做不到?”
“陛下想要做到這個,其實倒也不難。”此時有人接口道。
聲音不是從嬴吉這邊傳來的,而是來自山道對面。
嬴吉一愣,護衛們将他團團護住,嬴吉這才擡眼向那邊望去。
隻見山道斜對面一塊巨石自山體突了出來,宛若屋檐一般,一個道人盤膝坐在那巨石之上,正含笑相望。
嬴吉見此道人,隐約有些眼熟:“道士何許人也,爲何在此處?”
“貧道孫尹,曾在鹹陽白雲觀修行,後來覺得市井噪雜,難以靜心,便來此結廬。”那道人欠身行了一禮,“貧道在此餐風飲霞,或許所處位置太過隐秘,陛下此前竟然未有發覺。”
在這孫道人出聲之後,嬴吉的護衛便已經舉弓向他瞄準,但他面對箭鋒,卻是侃侃而談,不爲所動。
“哦,道人在山中修道,可修出了什麽神通?”嬴吉心中雖然覺得有些太巧,但自恃身邊不乏壯勇之士,因此倒不畏懼,開口問道。
“陛下說笑了,神通之言,乃是陰陽家僞作道家裝神弄鬼罷了,我道家養氣,求的是長生久視,卻不是欲賣弄于人前。”孫尹說到這,凝視嬴吉,然後眉頭一皺,“不過,貧道也曾經随陰陽家河洛派求術,于相面蔔噬之術頗有心得,不知陛下是否要試上一試?”
嬴吉聽他前面一句,還道是一位真隐逸,但聽到後面一句,不禁啞然笑起:終究還是要在自己面前作一番賣弄。
“道人不妨爲朕看看。”嬴吉道。
“貧道已經看了。”孫道人道。
“哦,不知道人有何所得?”
“陛下請恕貧道直言之過……以貧道觀之,陛下當有災厄迫在眉睫。”
嬴吉身邊衛士頓時怒喝:“大膽,道人休得胡言!”
嬴吉卻是一擺手:“自古欲惑人心者,無非以二術爲之,其一是以利欲熏其心,其二是以恐吓亂其意,道人所爲者,便是其二也。”
道人笑了笑:“陛下所言甚是,可惜,可惜。”
他若是自我辯解,嬴吉或許立刻就下令衛士們将之射殺了,但他卻認同嬴吉的話,承認自己是在以恐吓亂嬴吉心意,這反讓嬴吉生出好奇之心。
“道人所說可惜爲何?”嬴吉問道。
“貧道所說可惜,是陛下見識、聰慧,皆有一代明君之資,若得天時,隻怕聖祖皇帝也未必能及得上陛下。畢竟陛下起自民間,知民間疾苦,生性豪邁,敢于用人,又得名師指點……”
“說可惜之處。”嬴吉打斷了對方的話語。
“可惜之處就在于,陛下未得天時啊。”
道人說到此處,撫膝站起身來,嬴吉身邊的士卒警惕之心大起,嬴吉本人卻是夷然不懼。
“道人還識天時?”
“貧道曾師從張衡,張師是陰陽家觀星一脈大宗師,貧道學得一點皮毛,卻足以明斷天時了。”孫道人說到這,彎腰一揖首:“陛下,若遇災厄,可向東去,遇山莫行,遇路則止。”
“一派妖言!”
嬴吉身旁羽林軍将厲聲喝了一句,他看了嬴吉一眼,發覺嬴吉微微點頭,當即下令道:“射!”
早已張弓待發的軍士們松弦射出,隻見數十枝羽箭破空而出,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道弧線,宛若流星一般,墜向孫道人所在的那塊巨石。
見此一幕,孫道人哈哈笑了起來。
他笑聲猶在,人影卻突然從巨石之上消失,所有的箭矢,都落了個空。
饒是嬴吉膽大,見此情形,也不禁呆了呆。
而那些見識少的士卒,則個個面色驚慌,不安地東張西望,尋找孫道人的蹤迹。
笑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漸漸減弱,終于消失不再聞。直至此時,衆人也未曾發覺那孫道人的蹤影。
“陛、陛下?”那發令的軍将見嬴吉面色陰沉,小心地問道。
“派人爬上去看看,朕倒要見識一下,這位裝神弄鬼的究竟是什麽玩意!”嬴吉擡了擡下巴。
兩名身手靈敏的軍士隻帶短兵,開始沿着山壁向上樊爬。他們爬得小心翼翼,隻怕出什麽意外,但好在直到他們爬上那突出的巨岩之頂,也未曾看到什麽。
“有何發現?”嬴吉見二人到了方才道人立身之所,當即問道。
“陛下,隻有,隻有四個字。”兩名軍士仔細搜尋一番之後,大聲回應道。
“嗯?”
“是,是巨龜岩石四字。”那士兵又道。
這四字說出,衆人面面相觑,實在不知所指何意。不過此時他們再瞧那突出來的巨石,倒确實是象是個石龜在那裏探頭探腦。
嬴吉心中一動,哼了一聲:“賊道可惡!”
“陛下?”身邊随侍不解。
“坊間稱龜爲王八,石爲坨子,所巨龜岩石,不過是罵人王八坨子,此坊間俚語,你不懂麽?”
那随侍恍然大悟,他是謝楠推薦至嬴吉身邊的世家大族之子,倒真不知道這種坊間之語,在得知真意之後,也不禁勃然大怒:“妖道該死,陛下當畫其圖影,令谕天下,除此妖道,以正人心!”
他氣得臉上漲紅,倒是嬴吉自己,此時反而不怒了。
“不過是一裝神弄鬼的道士罷了,若是深究,反使其成名。你交待下去,今日之事,回去之後不許對任何人說起。”
嬴吉口中如此說,心中終究是意興闌珊,再也沒有射獵的心情。加之見天色漸晚,當即下令衆人随他一起返回函谷關。
在他回軍之時,卻不知山的另一側,兩個人影正在向這邊望來。
兩人都是嬴吉的熟人。
“看來他這個天子當得還挺高興的啊。”望着漸行漸遠的嬴吉,其中年少一些的道。
說是年少一些,但實際上也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成年男子了。
若是嬴吉看到,自然能夠認出,這是他少年時的玩伴之一,那位鬥雞者賈暢。
而賈暢身邊,卻是已經消失多年趙和卻一直念念不忘的蕭由。
“确實挺高興的。”蕭由也望了一眼,“你不去與他見見?”
“有何可見的,正事要緊。”賈暢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況且當年的情份,若他記得,自然記得,若不記得,我在他面前,他反倒未必會高興。”
蕭由不禁也笑了起來。
然後他眯起眼睛:“無論如何,這次總算抓着那厮的行蹤了,若真見着,我是幫不上忙的,主要還是靠你。”
“有蕭先生,我就不懼那厮裝神弄鬼的手段。”賈暢亮了亮袖子裏籠着的一隻鐵鎚,“追獵這麽多年,終于能有一個了斷!”
蕭由微微點頭,長長籲了口氣。
“走吧。”賈暢說完之後,當先向山上爬去。
那山勢極陡,但賈暢卻如履平地,倒是蕭由,手足并用也爬得和個烏龜沒有什麽兩樣。不一會兒,蕭由便停下來擦汗,再看賈暢,其人已經爬到了半山腰處了。
“如何?”蕭由幹脆不再向上,遠遠地問道。
“又給他逃了,隻留下他裝神弄鬼的那堆破爛!”賈暢回道。
蕭由袖着手,眼睛微微一眯。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那孫道人裝神弄鬼裝到一半便走,并不是真的怕了嬴吉手下的護衛,隻怕是察覺到他們二人了。
不過他這次逃掉,不可能永遠逃掉。
“放心,他既然出現在此處,那必然是又與鹹陽城中的某位大人物勾搭上了。”蕭由擡着頭道,“如今局勢激蕩,想來他也沒有少居中使力,既然已經被我捉到了痕迹,那他就逃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