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貨?”
董輔之語,讓衆人都愣了一下。
緊接着,段植反應過來:“你是說……”
“誰說的隻有天子才是正朔,你們莫忘了,太後還在!”董輔冷笑道,“有太後,何須在意天子不天子的?”
幾位校尉都覺得眼前一亮。
他們所說的太後,正是曹娥。
曹猛雖死,其女曹娥卻仍在宮中,因爲這些年來,曹娥都一直在長信宮中默默等死,幾乎完全不過問政事,所以在曹猛死後許久,她才被人想起。
但那個時候,北軍之亂已經發生,嬴吉下旨讓内監帶着白绫去見曹娥,卻被曹娥身邊的衛士撲殺。此後嬴吉匆匆逃出鹹陽城,曹娥便又陷入無人過問狀态之中,等北軍控制了鹹陽城中的局面,她憑借大将軍曹猛之女的身份,又頗受優遇,至少那些紅了眼的将士,并沒有騷擾到她所居的長信宮。
此刻董輔将她搬了出來,衆人都覺得眼前一亮。
嬴吉的天子身份,無論是從法理之上還是從禮儀之上來說,唯一能夠将之剝奪的,就是這位年輕的太後。
而此前司馬亮頑固堅持要擁立已經被廢黜的嬴祝,便是因爲他覺得唯有嬴祝複辟,才有與嬴吉相抗衡的大義之名。
但現在董輔搬出了那位默默無聞的太後曹娥,他們能夠選擇的餘地就多了。
哪怕給嬴氏一塊遮羞布,說天子巡狩在外,因此由太後曹娥垂簾聽政,那也足以挑戰嬴吉的合法地位。
“咦,沒想到董輔你這老秦,竟然也有心細之時。”便是與董輔向來不睦的段植,也不禁擊節叫起好來。
“那是自然,哈哈,我老董向來是心細如發!”董輔哈哈笑道。
“呵呵,老董,隻怕你還是念念不忘吧?”黃儀卻譏諷道。
不過他也是一時嘴快,此話一說出來,他便自知不妥,臉色微微變了。
曹娥乃是大将軍曹猛長女,曹猛嫡女有二,曹娥嫁與了死去的少帝,因此成爲太後,次女嫁給了羽林中郎将楊夷,但随着楊夷作爲曹猛餘黨被誅也已經被殺。
當初董輔在大将軍帳下效力而曹娥還未曾嫁于少帝之時,董輔曾經想要求娶曹娥,此事幾位同僚皆知曉。隻不過後來曹猛的安排出來之後,他便偃旗息鼓,将自己的那點小心思給埋了起來。
此刻被黃儀又揭出之後,董輔面色頓時陰沉起來:“黃儀,你是想死不成?”
“董輔,你以爲我怕你?”
他二人當堂就要吵起來,最初時段植與鄭恪都在看熱鬧,但見雙方當真劍拔弩張,便又将二人都拉住。
“如今咱們在外的大敵,是逃到洛陽去的那個負義小兒,在内的對手,是司馬亮那個老匹夫。咱們幾人都是多年兄弟,如今富貴萬年便在眼前,怎麽能内讧傷了和氣?”鄭恪連連勸說,希望能夠彌合二人之間的分歧。
“正是正是,便是要内讧火拼,也要等到掃盡外敵之後!”段值的話就不知道是在勸解還是在拱火了。
他們鬧成一團,大殿之上又都是他們的親信,因此倒不怕讓别人看了笑話。但争吵了一會兒之後,殿前武士匆匆來禀:“丞相與禦史大夫到了!”
“都别争了,先一緻對外!”鄭恪提高聲音,讓其餘人靜了下來,然後又對殿前武士道:“讓他們進來!”
司馬亮走進長樂宮時心情又變得很差起來。
雖然大多數朝官都随嬴吉、謝楠等逃出了鹹陽城,但是還有那麽些消息不是那麽靈通或者腿腳不是那麽便捷者留了下來,再加上司馬亮這些時日裏任命的官員,此時在長樂宮大殿之前的官員數量也有近三百人。按理說,這些人應當被放入到殿中議事的,但是此時,他們卻全被攔在外頭,能夠進入大殿的,唯有四校尉和他們的親信。
哪怕司馬亮此時自覺志得意滿,心裏也生出了警兆,這不是一個好的兆頭,武人的跋扈,已經威脅到朝廷中樞的正常運轉了。
“丞相請先行。”夏琦仿佛沒有察覺到眼前的不妥,他微微躬身,向司馬亮恭謙地說道。
司馬亮咳了一聲,邁步上前。他身邊自有他從司馬氏家中帶來的親信,迅速占據相應的位置,與四校尉的人擠在了一起。
司馬亮能夠成爲這次北軍之亂的最大受益者,靠的可不僅僅是他的聲望或者是在這次政變之中起的作用,更靠的是三川司馬氏的實力。比如這些司馬氏家中的親信,數量便有數千人之多,都是三川司馬氏聚攏的豪俠壯勇,也曾經在軍中受過訓練。再加上那些司馬氏的門生故吏、未曾跟随嬴吉一起逃走的軍士武侯,司馬亮手中能夠動用的兵力數量,也有三千餘人,在如今的鹹陽城内,算得上是一支不小的力量了。
畢竟四校尉的主力都被派到了外邊,他們留在鹹陽城中的人手,也不過就是這個數字罷了。
司馬亮的到來,讓原本擋住百官不許上殿的北軍退開,長樂宮的正殿大門終于敞開了。司馬亮帶着百官邁步進去,便看到四位校尉大模大樣地立在最靠近禦座的位置。
司馬亮面色頓時陰沉起來。
他爲百官之首,那個位置,就當屬于他,四校尉如此,實屬僭越!
不過好在看到他來,四校尉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都站到了大殿的右邊,将左邊最上首的位置留給了司馬亮。
隻不過四校尉的這種退讓,并沒有讓司馬亮開心起來。畢竟四校尉殿示出來的這模樣,還是在與他分庭抗禮。
“國不可一日無君,今日必須擁立一位天子。”
諸人站定,向着那空空的禦座象征性行禮之後,司馬亮毫不猶豫地轉過身道。
“此言甚是,今日這禦座之上,必須要有一個人!”董輔也叫道。
司馬亮目光在他身上掃了一下,然後道:“昔日伊尹放太甲,三年而迎歸,周公佐成王,七年而緻政。烈武帝之孫嬴祝,退爲海昏侯已過八年,克己思過,革心洗面,寬仁熙和,聰明正直,當迎回鹹陽,奉還大政,以承國統,以定社稷……”
司馬亮說到這裏,霍然轉向四校尉。在他身後,那些尾随進來的百官也紛紛振臂大呼:“當迎回鹹陽,奉還大政,以承國統,以定社稷!”
因爲此時滿朝文官,就算不是司馬亮一黨,也要依附于司馬亮,因此衆人齊聲一呼,聲勢極大,便是站在司馬亮邊的夏琦,也不禁在這聲勢之下微微變色。
難怪司馬亮今日來的路上如此自信,他竟然将滿朝百官都串聯了起來!
哪怕四校尉跋扈,他們面對此時聲勢也會心生忌憚,不得不退讓。因爲四校尉雖然坐擁兵力,但他們的後勤補給卻還要靠着這滿朝文官,而且他們也需要這滿朝文官爲幌子,替他們與逃至洛陽的嬴吉争奪人心。
四校尉又交換了一下眼神。
事實上,此時四校尉對于嬴祝複辟已經不是那麽抵觸了。隻要能夠保證他們的利益,坐在禦座的是誰都不重要,反正無論那人叫嬴什麽,都會是他們與司馬亮的傀儡。
但是,司馬亮糾合滿朝文官來這樣一下子,讓四校尉忌憚之餘,也讓他們心中惱怒。
天下之權柄,兵強馬壯者掌之,這些耍嘴皮子的文官,莫非還以爲此刻是舊時麽?
在這種情形之下,四校尉雖然沒有說話,卻在瞬間協調了彼此的立場。
“爲何要立海昏侯?”董輔第一個跳出來問道。
此前嬴祝被廢,先是退回臨淄,後來又因爲齊郡朱融與浮圖教之亂牽連,再貶至吳郡爲海昏侯,是故司馬亮與董輔都以海昏侯稱之。
“國不可一日無主!‘’司馬亮道。
“誰說國家無主?”董輔振臂吼道。
司馬亮一愣,心中突的一跳,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四校尉又與嬴吉有所勾結。但旋即他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便是嬴吉賭咒發誓既往不咎,四校尉也不會相信。
“那你們說說,國主何在?”
“天子雖然不在其位,但太後尚在!”董輔厲聲道:“太後,先帝之後,大将軍之女,當此之時,行垂簾攝政之事,有何不可?”
“女子攝政,未有先例,豈可爲之?”司馬亮被董輔這突如其來的說法震住了,一時間沒有回話,旁邊的夏琦忙跳出來道。
“誰說女子攝政未有先例,如今清河公主便在于阗攝政,這不就是先例?”董輔叫道。
此話一出,大殿中陷入詭異的沉默之中。
董輔自己也意識到,自己順口說出來的話語,實在是有些犯忌諱。一來清河乃是嬴吉所封的公主,二來清河攝政于阗的事情,其真相如何大夥都知道,那不過是趙和爲了控制于阗而弄出的把戲,而趙和這個名字,同樣也是如今朝廷的一個大忌。
誰都不希望趙和回到鹹陽,此人在上次鹹陽之變中做的事情,實在是太讓人印象深刻了。而且此人與嬴吉的關系,也讓他們對其無法信任。
“西域小國,豈可爲例。”過了會兒,還是夏琦小心翼翼地道。
“那麽便選宗室之中年幼者爲帝,請太後垂簾聽政。”董輔也算是退而求其次。
司馬亮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又道:“先請太後出來,聽聽太後的意思,你們覺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