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當那人如此問時,衆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投到了曾燦的面上,故此曾燦這笑容也就自然落到了衆人眼中。
見他這樣笑,原本就猜到幾分的人,心裏更有底了,而沒有猜到的,則不禁心中一動。
“曾營正,你有什麽話就直說吧,咱們都是自己人,不必藏着掖着!”有一個性子急點的便叫了起來。
曾燦站起身,舉起酒杯,将裏面的酒慢慢飲了一口,然後才開口道:“霍兄這話說的不錯,咱們都是自己人,咱們都出自稷下學宮,都非世家大族出身,也非大将軍嫡系,咱們能到今日位置之上,靠的都是自己打拼。”
衆人都微微點頭。
“逢此亂世将生,咱們自己無力掃蕩六合,還天下以太平,又不甘心解甲歸田,做個莊稼漢,那就隻能尋一明主而投之。但另尋明主,何如在咱們自己人當中尋一人出來?”曾燦又道。
有一個向來看曾燦不太順眼的聽得這裏,陰陽怪氣地道:“莫非你曾燦想當這個明主?”
“諸位都是兄長,我年紀最幼,威望不著,哪裏敢給諸位當這個明主。但咱們稷下學宮,原本就有一位明主,諸位難道忘了嗎?”
衆人一愣,旋即有聰明的想到曾燦的經曆,頓時叫道:“趙和?”
對于外郡一般人而言,趙和這個名字還很陌生,但是對于他們這些軍中的中堅力量,特别是出自稷下學宮的人來說,趙和絕對是一個熟悉的名字。
故此有人叫出之後,其餘人也都領悟過來。
衆人都盯着曾燦,等着他繼續往下說。
曾燦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不過卻沒有立刻喝,而是開口道:“徐兄說的不錯,正是趙祭酒。”
他揚了揚眉:“各位請想,雖然各位與趙祭酒沒有打過交道,但是,各位都是出自稷下學宮,那麽趙祭酒便也是各位的師長。曾某也不諱言,從趙祭酒到稷下至今已經過去了七八年,這七八年中,稷下學宮學子、劍士一共有一千一百餘人從軍,曾某幸運,因爲随着趙祭酒早有微功,所以成了營正,是其中官職最高者。但曾某之外,各位的手下,還有其餘各軍中的低級軍校之中,有多少是稷下學宮出身,有多少是趙祭酒的弟子,諸位想過沒有,這是多大的一股勢力?”
在場的幾位營正都是駭然變色。
正如曾燦所說,趙和主持稷下學宮之後進入軍中的稷下出身之人,雖然爬到高位者沒有一人,但中下級軍官卻比比皆是。在軍中真正直接指揮軍士的,正是這批中下級軍官,他們若是聯起手來,哪怕大将軍複生,都未必能扛得住!
“可是我等與趙祭酒畢竟隔了一層……”
那個方才陰陽怪氣的營正此時插嘴道。
“諸位,就是稷下出身這一點,我們已經比别人要強不隻一籌了。而且,諸位,趙祭酒喜歡用年輕之人,若是奉其爲主,諸位還擔憂那些屍位素餐的老人空居高位麽?”
這話說得衆人怦然心動。
須知大秦軍中論資排輩的情形也是極爲嚴重,以這些營正的出身、助力,他們升到現在這個位置,基本就是極限了。至于亂世到來,他們有的是立功的機會,可是大戰之後主要功勞是他們上司的,他們隻能随着上司的升遷而升遷,可大秦軍中的位置終歸有限,他們要熬出頭并不容易。
更何況亂世之中所有的“主公”都會在軍中安插自己親信之人,這些新來之人沒準就會侵奪他們的功勞,甚至搶占他們的位置。到得頭來,上戰場拼死的是他們,立功受賞的卻未必是他們。
與之相比,在衆人看來并無什麽家族親戚的趙和,反而成了他的優勢。
“趙都護……趙祭酒确實是一條出路,但是,他如今人在西域,又被馬躍隔絕,如何能來中原?”方才那問問題的營正再次質疑道。
曾燦笑了笑,然後肅容向外拱手:“祭酒!”
衆人霍然轉頭,便見門被推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走了進來。
正是趙和。
原本趙和并不蓄須,但這段時間萬裏奔波,來不及打理,故此留了一些須髯。這模樣讓他顯得稍老,但也添了些沉穩。
他笑吟吟走了進來,直接走到了曾燦起身後空出的位置,然後坐了下去。
幾乎在他坐下的同時,那些營正們不自覺地就站了起來。
“趙……趙都護?”
“赤縣侯?”
“趙祭酒?”
稱呼各有不同,但這些營正們面上的神情卻一般無二,都是目瞪口呆。
這些稷下學宮出身的軍官對于大秦的邊疆還是有所了解的,他們知道西域在哪裏,知道比西域更西的大宛在哪裏,知道漫漫長沙與萬仞雪峰如何難以跋涉。正是因爲他們知道這些,所以當發現趙和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時會如此震驚。
“祭酒昨夜到武威,故此我今日請諸位赴宴。”曾燦解釋道。
“諸位都先坐吧。”趙和将手往下壓了壓,向衆人示意。
營正們都坐了下來,不過每個人的神情都是肅然,坐的姿勢也不再象方才那樣随意,而是一個個都挺直了腰。
“方才曾燦之言,諸位都聽到了,諸位意下如何?”趙和說到這裏,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我這般說就顯得有些矯情了,但是,諸位自稷下學宮中出來,當初在稷下所學之道還未忘卻吧?”
衆人不知他所指爲何,加之又不熟悉,因此一個個都默不作聲。
“稷下百家,哪怕是縱橫家,隻要不是天擇派,究其根本,都是一個道理,那就是至天下以太平。”趙和繼續說道:“諸位,如今亂世将起,還天下太平者,非你我莫屬。”
衆人眼珠微微動了一動,有人出聲應和,但大多數還是沉默。
趙和也明白,用至天下太平這樣的大道理,很難說服面前衆人,因此他又繼續道:“我能給諸位的許諾不多,唯有三條,第一若不願意爲我效力,隻要不與我爲敵,便可自己解甲歸田,我絕不強求;第二若是爲我效力,我不會因爲你們出自稷下便高看一籌,但絕對會因爲你們出自稷下而給你們足夠的立功機會;第三……若是諸位立有功勞,官爵富貴,無須擔憂有人可強奪之。”
他說完之後,又向曾燦道:“取漏刻來,給諸位營正一刻鍾時間思忖。”
曾燦出門要去取漏刻來記時,但此時那方才陰陽怪氣的營正猛然站起:“大丈夫行事,如何能象女子瞻前顧後?趙祭酒素有威名,平亂定邊皆有功勞,我心中景仰已久,反正都是要爲人效力,何不就選了趙祭酒?”
他竟然做了第一個出來支持的人,讓稍後一些的營正在心底暗罵,原本以爲他站起來是反對的,結果這厮卻是最先轉向。
有了第一個帶頭的,緊接着第二個營正便也站了起來:“大都護說的對,我們學宮出身之人,當以至天下太平爲己任,如今朝堂失德,天下将亂,能至天下太平者,唯有大都護,我也願意爲大都護效力!”
“我也願效力!”
“俺也是!”
“俺也是!”
衆人紛紛應諾,曾燦還沒有走出去,大局便已定下。
趙和也不矯情,他起身看了看面前曾燦倒好的酒,然後又取了一個杯子,曾燦忙上前爲他倒好酒。
衆人正以爲趙和欲舉酒相慶之時,卻看到趙和拔出佩劍,在劍刃上劃過手指,一滴血珠便落入那酒杯之中。
“今日我與諸位以血爲盟,諸位不負于我,我便不負諸位!”他說完之後,将滴入血的酒杯舉了起來,一飲而盡,再将酒杯摔落于地。
衆人也紛紛學樣,飲完酒之後,便離席拜倒在趙和面前:“主公!”
這就是正式承認趙和的地位了。
趙和心中開懷,将這些中層軍官收入帳下,幾乎就意味着他從西域到關中的道路已經打通,此去往東,雖然還有數道關隘,但已經攔不住他了。
“諸位如今有三件事情,一件是制住董輔留下的柳夷,他畢竟曾是諸位上司,不取他性命,暫将他拘在軍中即可。制住他之後,便可收攏全軍。第二件是打開關城,放我大軍入關。三是以一營佯作有軍令,騙開前往關中的各處關隘。”
柳夷是董輔的副将和親信,董輔回鹹陽争權,他被留在此地坐鎮。他在軍中也頗有威望,否則董輔不會如此放心,但是此時非比尋常之時,而且正因爲他與董輔關系密切,趙和才不能放心使用其人。
趙和将任務一一分配出去,這幾位營正當中有四人領命便出了門。離得稍遠一些之後,他們面面相觑,不約而同舒了口氣。
“不曾想趙都護威儀至此。”一人苦笑着道。
方才他們可都是捏着一把汗,這話說出來倒不全是背後拍馬屁。
“我倒是覺得,都護雅量非常,讓我們出來做事,身邊連個監視之人都沒有。”又一位營正道。
這話說出之後,衆人都是哂然而笑。
且不說趙和此舉是不是爲了收攏人心,單單就他們手下的低級将領之中稷下學宮出身的比例,他們若不聽趙和之令,帶着部下與趙和對抗,隻怕他們的部下立刻就會将他們綁了獻與趙和。
“當年趙祭酒在稷下學宮……當真是布局深遠。”一人幽幽地說道。
這話講到這裏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