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郡。
馬躍将酒杯推到一邊,整張臉上都是頹色。
若趙和再看他,很難相信這竟然就是當初那義氣風發的悍将。
便是常晏,再見到馬躍,也很難相信,僅僅相隔二十日,他便成了這副模樣。
“将軍,将軍!”
馬躍身邊随侍的一名文官見他将杯盤都推到地上,對着那一地狼藉在那裏發呆,忙上前喚道。
馬躍雖然爵位封了侯,但是他的官職還隻是敦煌校尉,連雜号将軍都不是。可在中樞政變之後,天下群雄紛紛自己給自己加官職,馬躍也不例外,給自己加了一個鎮西将軍的名号——他還不太敢用征西将軍,用鎮西将軍實際上是在向新的朝廷中樞表達自己的心意。
隻要你們穩住,我就替你們鎮住西方,趙和便是想有什麽舉動,先得過我這一關才行。
也正是有這種暗藏的心意,所以在常晏到了敦煌之後,馬躍雖然對其以禮相待,卻軟禁在此,并且隔絕中原與西域交通,不讓中樞政變的消息傳到趙和那裏去。
但事情的發展與他的想象有些不一樣。
先是被放歸洛陽的司馬亮竟然擺脫了監視之人,然後九姓十一家中有半數被動員起來,到處散布有關天子身份的消息。到這個時候,馬躍便知道情形有些不對,他放走了常晏,甚至還爲其安排了随從保護——畢竟隻要他扼住玉門與陽關,趙和對他就必須客氣一些嘛。
然後常晏前腳才走,馬躍便得到一個消息,在他觀望之時,天下諸郡中有三分之一都聲讨中樞,打出了“清君側”的旗号,要爲大将軍曹猛報仇。
馬躍覺得這就有些搞笑了,因爲這第一批聲稱爲曹猛報仇的人,竟然多是九姓十一家的老人,而不是曹猛所任命的軍中将領。在曹猛治政的時期,他們是曹猛打壓的對象,哪怕積功多年,也不得升遷入中樞,如今他們卻要爲曹猛報仇了。
憤怒之中的嬴吉不顧反對,将原本許諾放掉的曹猛家族盡數族誅,而這進一步激起了反對之聲,特别是曹猛安排在軍中的将領們,原本他們便心存猶疑,此刻便暗下決心,紛紛加入到清君側的隊伍之中來。
馬躍雖然沒有多少政治頭腦,卻也不明白,在收拾曹猛時英明果斷的天子,爲何在對待曹猛家人的問題上犯了大錯——那些反對者不就是指責他并非太子勝遺孤而是曹猛之子麽,不就是說他并不是真正的銅宮遺孤而是僭位僞帝麽,天子這番舉動,反而加深了人們的疑慮。
或許天子此時很是自信,覺得自己将南北二軍掌控在手,握有天下兵力之大半,故此不必在意那些地方勢力吧。但他還是低估了曹猛在軍中的影響力,曹猛家族被殺的當天夜中,鹹陽城北軍便率先叛亂。
這又涉及到長期以來的南北二軍的矛盾。大将軍之時,包括羽林軍、北軍在内的大多數中樞部隊都屬于大将軍之下,待遇優厚,而南軍則屬于太尉李非治下,待遇稍弱。此時曹猛既死,天子要仰賴李非來控制軍隊,故此重用南軍,南軍諸将調至北軍任要職,而北軍原本諸将就心懷猶疑,再被有心人一煽動,頓時發作起來。
李非派到北軍中接管權力的諸将一夜之間被殺盡,嬴吉甚至被迫離開鹹陽東狩,鹹陽落入原本北軍的四校尉手中。馬躍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後,曾經以爲是自己的機會,當即起兵攻擊隴右,借口是現成的,他要去解救天子。但是讓他意外的是,北軍的反應極快,他的軍隊才至天水,便被北軍突襲,馬躍雖然是力戰脫困,但損失卻是極大。
而且北軍還乘勢進入武威,将馬躍壓回敦煌。此時馬躍才驚覺,自己所處的位置極是不利,失去關中的支持,他連養兵的錢糧都難以自給。
此次挫敗,讓馬躍深刻地認識到自己能力的極限。他是一員勇将,在戰場上不缺乏敏銳的直覺,也通曉軍事兵法,但涉及到戰略層面,他有巨大的不足。
這個自我認知,再加上處境不利,讓馬躍借酒銷愁,連着幾日都是如此了。
“無事,無事,再給我上酒……”馬躍打了個呃,向那文官說道。
文官憂心忡忡,對着大氣都不敢喘的軍士們使了個眼色,軍士們慌忙開始打掃清潔,但清潔到一半,外邊突然傳來短暫的喧嘩之聲。
馬躍聽得這聲音,頓時暴怒,厲聲喝道:“誰在軍中喧嘩?帶來斬了!斬了!”
外頭腳步聲傳來,片刻之後,一群人擁了進來。馬躍仍然在埋頭飲酒,醉眼朦胧地擡頭一望,沒有看清楚是誰,隻見着約是十餘名穿着甲衣的軍士,當即喝道:“斬了沒有?”
“兄長!”來人中的一個呼道。
馬躍覺得這聲音耳熟,不過也不意外,因爲他軍中将領,多半出自馬氏一族,不少都是他的堂弟或者族弟,都呼他爲兄長。因此,他也不曾仔細分辨,隻是舉起手來擺了擺:“沒事沒事,我并無大礙。”
“兄長你都醉成這模樣,還說并無大礙?”來人訝然道。
“說無大礙就無大礙,不過,不過是吃一場敗仗罷了,呵呵,算不得什麽,我還擁數萬精銳,十萬羌戎,我,我明日就攻入鹹陽,看朝廷認不認我這個鎮西将軍!”馬躍搖搖晃晃站起身來道。
此時他酒意上湧,眼前更是一片模糊,因此繼續道:“還有,我要讓,讓趙和看看,我不比他差……我……”
“嘩!”
他正說間,來人已經從旁邊取來一盆水,兜頭澆了他一身,讓馬躍哆嗦了一下,神智也稍稍回複。
“你……怎麽是你!”
馬躍定了定神,發覺在自己面前的,竟然是堂弟馬定,當即一愣。
自從馬定随趙和西去,他與馬定也有三年沒有見面了,不曾想此時竟然會出現在他面前。
而且馬定既然來了,那趙和呢?
想到這,馬躍又是一個激零,厲聲喝道:“來人,來人!”
但門外卻無人理會。
馬躍再看馬定身後,發覺都是軍中重将,還有馬氏族老——這些人可是他的部隊的骨幹,他們此時卻不約而同都站在了馬定身後,看着馬躍的目光也多有古怪。
馬躍眉頭頓時豎起。
他在玉門、陽關都布有親信、囤有重兵,爲的就防備從西而來的不速之客,至少對方到來時他要能夠提前得到消息。但是馬定到來,卻沒有任何人給他消息,反而讓馬定長驅直入,到了他的面前。
這證明了什麽?
“沒有想到……你們準備将我的腦袋獻與趙和麽?”馬躍緩緩坐回位置,自嘲地笑了一下,“這倒是不錯,至少可以保全宗族。”
“兄長,你還在醉麽?”馬定冷冷地道。
“我不過是敗了一次罷了,我所做所爲,盡是爲了宗族,如今我的死若是能有利于宗族,倒也算是善始善終……”
“嘩!”
又是一盆水澆到了馬躍的頭上,将他剩下的話堵了回去。
“夠了,你也是一時英雄,休要做此姿态!”馬定厲聲道,“我來之時,大都護有一句話要我說與你聽。”
馬躍這下算是醒了大半,他用力搖了搖頭,又抹了一把臉,然後似笑非笑地道:“我要不要跪下聽令?”
“大都護說,你有過一次機會,但你失敗了,所以你就老老實實充作鷹犬吧。”馬定一邊說,又從一個婢女手中将面銅鏡取來,擲在馬躍面前:“兄長,你自家看看,自己現在是什麽模樣,人不人鬼不鬼!”
馬躍對着鏡子一望,卻見自己形容憔悴,不由得一愣。
他向來英武,容貌不凡,此時離武威戰敗才區區十餘日,但在酒色摧殘之下,竟然至此。
“我……我……等一下,趙和……大都護說如何處置我?”他回過神來,擡頭向馬定問道。
在馬躍看來,他的野心冒犯了趙和,而他此前的行動,更是對趙和的背叛——哪怕他投靠了大将軍,但他與趙和還是某種程度上的盟友,可是隔絕中原與西域之事,明顯就是針對趙和而來,想要讓趙和失去機會。
若換作他是趙和,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自己。
“你還沒有聽清楚嗎,充作鷹犬!”馬定沉聲道。
馬躍聽到這四個字,先是微怒,但旋即覺得身上一松。
莫看此前他強自鎮定,但隻要是人,哪裏有不畏死者,趙和不殺他,雖然“充作鷹犬”四字難聽了點,但是至少他能活。
馬躍幾乎沒有猶豫,忙從案幾之後轉了出來,身形還踉跄了一下,然後拜倒在馬定身前。
“躍受命矣,原爲大都護鷹犬,自此絕無二念!”他高聲說道。
馬定看了看這個一向比自己出色的堂兄,微微搖頭。
但願他能真如其言吧,至少大都護爲人說話算數,隻要他真正甘爲鷹犬,以後的榮華富貴還是少不了的。
“兄長,快收拾一番,大都護随後就會到。”馬定将馬躍扶起,然後又道:“三日之内,大軍須得跟上大都護!”
“是……等一下,跟上大都護?”馬躍聽到這裏,霍然一驚:“大都護此時人在何處?”
馬定看了他一眼,緩緩道:“已去武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