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違的陽光,穿透雲層,照射在貴山城上空。貴山城一片明麗,家家戶戶都将此前因連日大雨而受潮的東西搬出來晾曬,就連大宛國主府、大秦北庭都護府大宛别業也不例外。
趙和從這些曬得五彩斑闌的衣被之間行過,心情甚是愉悅。
就象金玄逃離戰場之後病了一場一樣,趙和在離開布罕溝的當天,便開始發燒。除他之外,随他出戰的軍士,無論是秦人還是大宛人,出現了大面積的病況。讓趙和感到幸運的是,張衡還在貴山城中,在趙和出兵的當日,這位深居簡出的老人出面,調撥藥材熬制湯藥,組織原本用來修建城防的民夫前雲接應傷病之人,因此受傷與生病之人都得到了及時救治,并沒有出現大規模疫情。
在張衡的要求之下,趙和安安靜靜休養了兩日。這兩日時間之中,除了緊急軍務之外,什麽事情都不得來打擾他。充足的休息、對症的藥物,再加天氣的好轉,使得趙和恢複得非常快。雖然還有些許頭昏,但在第三天,他還是可以出來處治各種事情了。
“将士傷亡情形。”見到諸葛明之後,趙和第一句話便問及些事。
這次布罕溝之戰暴發得相當突然,始于金玄通過細作發現貴山城防禦體系中的一個漏洞,終于趙和與金玄在布罕溝的意外相逢。此戰雖然還不足以決定大秦與犬戎的勝負,卻足夠決定今後一段時間之内雙方的攻守局面。因此,趙和需要知道傷亡情形,好确定自己是否尚有餘力發動新的攻勢。
“我方陣亡者三百四十九人,大宛陣亡者五百一十七人……”
這種數字統計,諸葛明很是擅長,他列出來的數字不但精準,分類也很細緻。陣亡者,重傷不治者、大病不起者,因傷至殘者等等都羅列出來。這一戰中大秦這一方出動了萬人,陣亡、不治和傷殘的總數超過了兩千六百人,可謂損失慘重。其中陣亡者多是在峽谷的厮殺之中發生的,山洪灌谷之後攻擊那些高地是也有一些傷亡,但數量并不多。真正導緻大量減員的還是傷病,而且這才過去幾天時間,還有大量的傷病仍在生死線上掙紮,未必能夠救治回來。
這個損失讓趙和深感心痛。
不過這個損失又是值得的,因爲和秦方超過兩千六百人的損傷相比,犬戎一方的損失就更大。不僅薛延陀勒布的萬人隊近乎全沒,就是金玄所帶的兩千多近三千親衛,也損失了近兩千人。
也就是說,此一戰之中,犬戎方損失了一萬多人——陣亡者的數量約是三千,重傷不治者也計算在這數量之中,當時戰場情形,根本不允許秦軍救治犬戎方的傷者,趙和也沒有同情心泛濫到這個地步。生病的人也有許多,僅這幾天功夫,便已經有五六百犬戎人病死。其餘六千人,大多都成了俘虜。
“俘虜六千一百九十一人,如今正被驅使加固城防,如何處置他們,還待山長決斷。”諸葛明最後說道。
“呵呵。”趙和笑了兩聲。
這些俘虜自然不能放回去,接下來是要對他們進行分辨,能夠吸納過來的會補充到秦軍之中——現在秦軍裏的犬戎各部人員也不少,不能夠吸納的或者殺了,或者驅使爲奴,總之不會白白養着。
“另外,對俘虜進行審訊之時,發現了兩個特殊人物。”諸葛明又道,說到此處時,他的神情稍稍有些異樣:“這二人隐藏得甚好,故此是今日早上,俘虜鬥毆,才将他們露出來的,還請祭酒恕我不夠仔細之罪。”
趙和揚了揚眉,能被諸葛明如此強調的人物,想來真是什麽特殊之人。
“是何人?”他開口問道。
“一個是秦人,但卻不肯說自己身份,倒是旁邊有犬戎人說他姓司馬,名衷。”
“秦奸?”趙和稍稍有些意外:“竟然有秦人此時還在爲金玄效力?”
在趙和想來,此前有秦人爲犬戎效力那是在所難免,但現在大秦已經強勢返回西域,他甚至控制了大半個大宛,還有秦人跟着犬戎,那當真是昏愚至極。
“是一個秦奸,司馬這個姓,讓學生頗爲疑惑,再加上此人氣度……似乎是飽讀詩書過的,學生懷疑他是三川司馬氏之人。”
諸葛明說到此處時神情相當肅然,畢竟三川司馬氏不是一般的小門小姓,那可是九姓十一家中的一員,司馬氏的家主司馬亮,更是此時九姓十一家的領軍人物。
諸葛氏也曾經是大家族,但比起司馬氏還要遜上一籌,到諸葛明這一代,更是已經敗落。他知道許多大家族的秘辛,對于司馬氏更是充滿警惕,故此一聽到這個司馬衷的姓名,當即生出了懷疑。
而此時大秦雖然識字之人比起百年前多了許多,可能夠養尊處優飽讀詩書者仍然是少數,那個司馬衷的言談氣質,顯露出他不是破落人家的子弟,這在側面上證實了諸葛明的懷疑。
故此,他才會極爲鄭重地将此事向趙和禀報。
趙和聽了之後也是目光閃動,臉上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
此前他才與九姓十一家的王、謝二氏聯手做局,将金策單于誘入貴山擊斃,但轉眼之間,九姓十一家的人就出現在金玄身邊,這是九姓十一家的内部矛盾,還是另有原因?
趙和與謝楠雖然沒有見面,但二人其實有書信往來,謝楠派死士章敦去到金策身邊的事情,趙和雖然不知詳情,卻也有所猜測。在趙和的判斷之中,是九姓十一家發現西域的商道能夠帶來巨額的利益,故此想要借此向他示好,以換取他的合作,故此趙和對于這一切并沒有任何懷疑。
直到現在。
“還有一人是誰?”
“還有一位乃是大宛貴人,名爲合不撒,他投靠金玄,将貴山城的城防盡數出賣與金玄,也是學生粗心大意,竟然讓此人派人臨摩了城防圖。此人如何發落,也請祭酒決斷。”
“我去見見那個司馬衷,至于合不撒,交給勿離吧,想來勿離的手段會讓我們滿意。”
趙和并不在意這個合不撒,至于城防圖被盜之事,也沒有讓他太過意外。畢竟爲了在短時間内完成貴山的防禦工事,城防草圖繪了許多份發出去,漏掉一份兩份是難以避免的事情。他更不在意别人将這繪圖方法學過去之後威脅到大秦,畢竟,要真正使這繪圖方法發揮作用,需要一個強大的帝國、一個能夠傳承知識的學校、一群精通文字計算的且能揮劍砍人的學者型勇士、一支精銳敢戰的軍隊。
他說完之後便起身,諸葛明引着他出來,直接趕到就設在貴山城外的俘虜營。此時絕大多數俘虜都被趕去修建城防,隻有少數傷者還在,因此所到之處,便聽到呻吟哭泣之聲。若這聲音換作别處,趙和會生出恻隐之心,但在這裏,聽到敵人的痛苦,隻能讓趙和更爲歡悅。
畢竟,敵人痛苦了,那自己人就不會痛苦。
沒多久,他便看到了司馬衷。
司馬衷被擒住時非常狼狽,他知道自己身份特殊,故此一直隐藏在别的俘虜之中,但所有健康的俘虜都被驅趕去勞作之時,他便隐藏不住了。畢竟,哪怕他再自诩能夠吃苦,做起苦力的活兒時總是跟不上的,而跟不上進度就要挨鞭打,不僅他本人挨,連累他同組之犬戎俘虜挨打,于是那些犬戎俘虜便将他痛揍一頓然後揭發出來。
得知這些情形之後,趙和見到司馬衷第一句話便直指其心:“如今可知,爲秦奸者終不得好下場吧?”
司馬衷目光閃動,卻是一語不發。
趙和見他如此,笑着向諸葛明道:“還記得我曾說過麽,有時候,一言不發便是說了許多事情……看來你猜的不錯,此人果是三川司馬氏的子弟。”
司馬衷前來聯絡金玄,自然做好了任何準備,因此面色不改,隻是冷笑了一聲。
“三川司馬氏乃是九姓十一家之一,最近九姓十一家頗爲活躍,想來是有些耐不住性子,要做什麽大事了。”趙和又道。
司馬衷仍然是不說話。
“派人到犬戎大單于處……哦,我想起來了,犬戎這位大單于東歸的比較快,莫非就是因爲從這位司馬先生處得到了什麽消息?”趙和又道。
司馬衷還是沒有反應。
趙和此時神情卻有些嚴肅:“此前王、謝二家與我聯手做局,誘金策單于入貴山城,以時間算,彼時這位司馬先生便已經在西去尋找金玄的路上了,時間不會太早,太早的話金玄應當更早回軍,也不會太晚,太晚的話金玄不會恰好此時趕到……我明白了,想必謝楠這位謝家寶樹在與我聯手的同時,便已經将這位司馬先生派往西面了!”
此語一出,哪怕司馬衷再有心理準備,也不禁爲之色變。
因爲趙和猜得沒錯,至少錯的不多,這位司馬衷還真正是随謝楠一起來到于阗,并且借助謝楠的掩護取道疏勒、大宛和康居,一路西行,直到找到金玄單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