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天子欲反


大半人都出了寝殿之後,殿裏總算沒有那麽擁擠了,嬴吉的精神也好了一些,他示意了一下,一個小太監上前将他扶了起來。

靠着枕頭坐着,嬴吉環視四周,見衆人都安靜下來,他向夏琦示意,讓他繼續說下去。

夏琦當即又開始禀報起吳郡的水災來。

吳郡水災帶來的後果相當嚴重,但對于已經太平了三四年的大秦來說,并不是真正的心腹之患。這幾年裏,大秦總體上沒有什麽大事,因此糧食足夠,各處倉庫裏不敢說堆滿,至少也有半倉之糧,足夠用于赈濟。

但在夏琦口中,吳郡的災難若不解決,就會動搖大秦的國本。

待他說完之後,嬴吉輕輕擺手:“卿說了這麽多,就是沒有告訴朕,究竟該如何善後。”

夏琦沉聲道:“吳郡入秋洪水,此陰陽不調、天象反常所緻,故此治本之法乃是協調陰陽正序人倫,而災後救濟之事,則需要朝堂上下一念同心協力……”

他說到協調陰陽正序人倫時,曹猛心中微微一驚,如今朝堂之上有什麽陰陽不調之處?

曹猛正琢磨間,然後便又聽到夏琦聲音提高:“以臣之見,能使朝堂上下一念同心協力者,唯天子一人,而今天子年長,輔政大臣卻拒不還政天子,故此才使陰陽不調、天象反常!臣請天子親政!”

曹猛勃然大怒,咆哮道:“夏琦,汝欲反耶?”

夏琦轉頭瞪視着他:“歸政天子,何談欲反,倒是大将軍你,攬權不放,戀棧不去,莫非是包藏異心,果欲反耶?”

哪怕曹猛權傾天下多年,如今更是失去了最大的制衡對手上官鴻,聽得夏琦這般指責,他也不禁渾身一顫。

然後就是更深的憤怒。

夏琦是他的人,雖然不算他的核心同盟,但在曹猛心中,一直認爲夏琦站在他這一邊。

可此時此刻,他已經徹底明白了。

夏琦在投機!

無論如何,曹猛是不可能讓夏琦接替丞相之位的,而兩年多前清河和親之事,又讓夏琦丢盡了顔面,這兩年來,他的大鴻胪有名無實。夏琦大約是看到自己上升無望,便想着在歸政天子之事上投機一把。

不過在憤怒之後,曹猛心底又騰起一絲恐懼。

以他對夏琦的了解,其人若無把握,應當不會在前沖鋒陷陣,而是在幕後玩小動作才對。

但這一次,他偏偏帶頭提出要還政天子,甚至還指責自己包藏異心!

他所倚仗者,何也?

無論夏琦倚仗的是什麽,曹猛都覺得不能這樣下去了。因此曹猛轉身便欲走:“天子親政,事關重大,豈可倉促言之,待天子病愈,群臣皆至,再論不遲……”

他走了沒幾步,腳下猛地一停。

李非一手按劍,一手張臂,擋住了他的去路。

“李非……夏琦……”曹猛心念電轉,猛然明白過來,夏琦與李非二人隻怕已經有所勾聯!

他們方才的争吵,分明就是在演戲,爲的就是讓自己将護衛驅出寝殿。

若真如此,那卧榻之上的天子……

曹猛霍然轉手,手按劍柄,看着榻上的嬴吉。

嬴吉一邊拿着手絹擦拭着嘴邊,一邊默然看着曹猛。

曹猛心中頓時雪亮,天子也參予了這一密謀!

可是天子已經被他控制了很長時間,這一兩個月裏,長樂宮中的護衛全是他的人,天子平日裏并未見往軍中插手,他又是如何瞞過自己,與李非、夏琦等勾聯在一起的?

這其中,還缺了一環,一環能夠将這三方全部統合在一處的力量。

曹猛吸了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局勢還沒有到完全不可控的地步,外邊還有他的護衛,羽林郎與執金吾、北軍等多數還是聽他的。另外,大殿之上,楊夷還在,以楊夷在軍中的威望,應當可以鎮住軍中,不至于有變……

“天子何意?”曹猛問道。

“幾位輔臣勞苦功高,上官丞相更是因爲勤于政務而去世,朕不忍大将軍步其後塵,願新政理事,使大将軍可退而榮養,大将軍以爲如何?”嬴吉穿好木屐,從榻上下來,站直了身軀,臉上的病容已經消失不見了。

曹猛深深喘了幾口氣,然後面不改色:“臣早欲如此,天子既然有此旨意,臣便請退而病養!”

他一邊說,一邊向後退了兩步,同時又小心戒備着李非。

天子面前,别人都不得佩帶武器,唯有他與李非,作爲輔政大臣中僅存的二位,可以劍履入朝,因此都攜有佩劍。

“大将軍既有此念,爲何還不奉還印绶?”夏琦已經迫不及待地大叫起來。

曹猛怒視其人:“夏琦!”

“曹猛,你休要心存僥幸,你把持權柄多年,天下人早已恨之入骨,今日你不交出印绶,休想出得此殿。”夏琦顧不得遮掩,直接吼道。

“哈哈哈哈……”聽到這裏,曹猛大笑起來。

他又看了一眼嬴吉。

此時嬴吉身長已經接近七尺,單論身高,與他不相上下了。而且嬴吉面上僞裝出來的病容已去,他全身上下,都散發出年輕人的活力,特别是那雙眼睛,亮得讓人覺得刺眼。

曹猛刹那間意識到,天子真的年長了。

這位他暗中收留并撫養長大、關鍵之時替代了趙和身份、又在廢立之際被他推上天子寶座的年輕人,已經不再是少年。

他是一個強壯又野心勃勃的男子了。

“天子做得好大事情,不過,今日就憑爾等,真能将老夫留在殿中麽?”曹猛心中怒極,他緩緩拔出劍來:“李非,你真要攔我?”

李非也緩緩拔劍:“天子禦前拔劍,大将軍,你已經觸犯秦律,理當受罰!”

“汝等蒙蔽天子,圖謀不軌,這難道合乎秦律麽?”若說曹猛心中還有什麽不解之處,便在于此了。他與李非雖然不和多年,但他相信李非的人品,以李非的性格和所學,按理說,不該與夏琦這樣的貨色卷在一起,發動這場政變。

“我是法家,秦法之中,未有政出于大将軍之文,政務皆當出自天子。”李非肅然道:“天子年少之時,尚可從權,但天子既長,怎可蠻棧不去?”

他說得極是義正辭嚴,曹猛卻哈哈大笑起來:“說的好聽,不過是想要我這個位置罷了,老夫便是退養,這大将軍總得有人來做,除了你李非之外,還有誰能爲之?”

李非面不改色:“曹猛,念在這二十餘年間,你雖無大功,卻有苦勞的份上,李某再勸你一次,棄劍交權,尚可安享富貴!”

曹猛盯着他,口中道:“陛下呢,陛下也是這般意思?須知若非曹某,陛下性命都難以保全,若非曹某,這禦座之上……”

“朕知道。”嬴吉打斷了他。

然後,嬴吉歎息了一聲,繼續說道:“若不是大将軍,早在星變之亂時,朕就該死了,若不是大将軍,朕這禦座之上坐的,理當是阿和——他與朕同父異母,他比朕更有資格坐在這個位置上,大将軍是想這樣說對不對?”

曹猛已經經曆如此大變,可聽到嬴吉的話語,還是不禁面露駭然。

嬴吉的真實身份,所知者不多,嬴吉此時當衆說出來,特别提到趙和是他同父異母弟之事,這分明是要将一切都掀開來!

他這邊心中大駭,那邊嬴吉又歎道:“朕其實也知道,對不住大将軍你,但大将軍你細想一想,你是不是對得住朕之祖父、朕之父親,還有朕呢?烈武帝對大将軍你們霍家,恩寵有加吧,你受命爲輔臣之首,位極人臣吧?朕之先父,将朕托付于你,可謂信愛至重吧,星變之亂,斧钺加身,先父也不曾将你說出來,可謂君臣義氣至極吧?朕……朕視你若父,言必聽,計必從,朕爲天子也有快十年了,你曹氏上下,盡皆朱紫,便是你剛十餘天的孫子,也是爵至列侯,朕待你也不能說恩薄吧?可是你如何回報烈武帝、朕之先父還有朕的呢?二十餘年,你爲輔臣之首,卻換了三位天子。朕之先父危難之時,你爲圖自保,将朕放于民間。朕如今已二十有五,大婚都已五載,你卻始終不提歸政之事,甚至連讓朕聽政,都是丞相上官鴻與太尉李非爲朕争來的……大将軍啊大将軍,你可知道朕夜夜害怕,隻怕你又要換一個天子,隻怕一覺未醒朕人頭不保啊!”

他說到這時,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然後收住面上傷感之色,沉聲道:“曹猛,事已至此,多言無益,你且放心,朕總會保你子孫富貴!”

曹猛深深吸了口氣,保他子孫富貴,至于他,自然是不保的了。

嬴吉不僅僅要他歸政,也要他性命!

至于此前諸多指責,都不過是借口,說來說去,還不就是君權與臣權之争!

不過嬴吉至少有一點沒有說錯,事已至此,多言無益了。

“來人!”曹猛揚聲高喝:“天子欲反,還不速來平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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