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天子嬴吉,一般都居住于長樂宮中。
長樂宮是一座規模相當龐大的宮殿建築群,經過幾代皇帝修建,幾乎如同一座小城一般。其朝南的三分之一部分是前殿,用作天子大朝與百官公務,後三分之二部分則是後宮,乃是天子起居之所。
從前殿到後宮,要穿過數重門,每一重門,都有數十名武士守護。這些武士要麽出自羽林軍,要麽出金吾衛,都算得上是大将軍嫡系。
所以,大将軍到得後宮,對于自己的安全其實并不擔憂。
他怕什麽呢,且不說他自己身上暗穿鎖甲,就是這周圍的武士們,隻要他一聲令下,哪怕對着天子,他們都敢拔出兵刃。
所以,曹猛才不會将楊夷的提醒放在心中。
當他抵達天子居住的“乾元殿”院前時,正在邁步進入,卻被一名内監攔住。
“大将軍,太尉,來此何事?”内監陪着笑臉問道。
“聽聞天子有恙,特來探視。”曹猛不耐煩地道。
内監聞得此言,做了個手勢:“乾元殿乃内殿,非天子傳召,外臣不得入内……大将軍,太尉,先請稍候,容奴婢前去禀報天子。”
曹猛心中惱怒,一把将他推開:“老夫要探視天子,你這狗奴也敢阻攔?”
他一邊說,一邊排開那内監便進了院子,内監作勢要攔,卻又不敢真攔,隻能由得他進去。
曹猛既然進去了,護衛他的将軍自然也進去了,那些跟随而來的武士也跟着進去。一時之間,十餘人擁入其中,反把李非擠在了後邊。
李非大怒,冷笑道:“曹猛看來你當真不隻是想當大将軍了!”
曹猛冷然看他:“我身荷舉國之重,再謹慎一些又算得了什麽!”
他話說如此,卻也向着身後數人示意,于是擁着他的武士中有一半留下來,守在了門口,與原本這邊守衛的金吾衛呆在了一起。
曹猛舉步上殿,迎面看到一個禦醫,便揮了揮袖:“你們究竟是如何照看陛下身體的?”
那禦醫縮着脖子,一臉無奈:“大将軍,陛下是哀傷太過,以緻心脈有損,非是卑職等之過。”
曹猛皺了一下眉,終究沒有和一個禦醫一般見識,他當先走入寝殿之中,才一入内,便嗅到了一股藥味。
寝殿裏有不少人,包括禦醫、宮女還有服侍的内監,曹猛這麽多人一入内,原本寬敞的寝殿裏都有些滿當了。
“陛下,臣曹猛聽聞陛下有恙,特來探視。”站在寝殿門口,曹猛總算還記得理節性地說了一聲。
床榻之上正躺着的嬴吉側過頭來,苦笑着道:“有勞大将軍了,吉不甚自愛,以至于此,反倒勞煩大将軍擔憂,實是吉之過也。”
見他語氣雖然有些虛弱,但人還算精神,曹猛總算松了口氣。
在他身後,李非擠開衛士,進來之後正色問道:“陛下飲食可有異常?”
嬴吉搖了搖頭,有些吃力地道:“得知丞相薨逝,吉一日未食,吉之病在心中,與膳食禦醫皆無關系。”
李非厲聲道:“陛下爲何如此不愛惜己身!陛下,社稷之托也,區區一個上官鴻,死則死矣,哪裏值得陛下如此傷心?”
嬴吉聞得此言,卻隻有苦笑。
曹猛見嬴吉雖然虛弱,但是對答之間,神智還算清醒,當即沉聲道:“陛下在此安心靜養,朝中之事,自有臣等……”
“且慢!”曹猛話還沒有說完,突然一人叫了起來。
曹猛回頭怒視,看到的卻是大鴻胪夏琦。
曹猛面色稍緩。
這個大鴻胪夏琦,在兩年多前曾被趙和折騰得灰頭土臉,那之後他顔面掃地,原本朝中都認爲他會請辭,但沒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忍了下去。不僅忍了下去,而且還悄然斷絕了與九姓十一家的聯系,成爲大将軍曹猛朝中最主要的臂助之一。
這樣一來,夏琦的大鴻胪位置算是坐穩了,隻不過朝中對此頗有評論,甚至有人編出歌來,說“琦不奇,怯如雞,将軍後,嘴啃泥”。這歌自然也被人有意無意傳到了夏琦耳中,夏琦對此不以爲意:無非就是些虛名罷了,怎麽比得上自己頭的官帽與屁股位的官位重要?
但是,他這大鴻胪之位雖穩,丞相卻是無望,便是曹猛,雖然再度接納了他,卻并不是真心引爲同黨,無非是利用罷了。
也不知他是幾時混入了隊伍之中,衆人竟然不曾注意到。
大将軍曹猛心裏暗想,口中卻問道:“大鴻胪有何事?”
夏琦未語先笑,向他拱手道:“夏某尚有事情要與禀報陛下。”
“哦,你說。”曹猛道。
夏琦當即道:“好叫陛下得知,此前上官丞相雖是抱病,但諸多政務,都須經其之手,而後再行之。如今丞相不幸仙去,積壓的政務卻不可不處置,其中有吳郡水災救濟一事,最爲重要……”
他開口說的倒真是重要的事情。
吳郡今年氣候一直不好,入秋之後反而大雨成災,不僅使得這原本的漁米之鄉秋糧欠收,洪水還沖垮了許多江河堤岸。整個吳郡數百萬人,流離失所者便足有五十餘萬,這麽多人不僅僅要吃的,他們還需要取暖——畢竟如今已是九月,緊接着就是寒冬了,哪怕吳郡地處江南,沒有北方那麽冷,可江南濕冷的冬天,比起幹冷的北方更難熬一些。
此事是正事,可不應當在此時此地來講。
此時朝中頭等大事,應當是丞相上官鴻死後的權力分配問題,唯有解決了朝堂之上的平衡,才談得上其它之事。此地的頭等大事,則是天子嬴吉的身體問題,剛剛吐過血的嬴吉,實在不适合如此勞心。
更何況,朝中大事,原本就是輔政大臣們群議而決,最多就是再加上幾個相關的高官一起商議,天子并未親政,但報備罷了。
所以夏琦在這時開口談此事,讓曹猛心裏咯登一下,有些驚疑地看着夏琦。
夏琦則坦然面對他的目光。
“這厮莫非是揣摩我的意思,以爲我想要折騰天子,故此故意在此用這些瑣碎之事來煩傷天子心神?又或是,他看中了上官鴻那老兒留下的位置,想要在天子面前表現番?”
他心中如此嘀咕,想要阻止夏琦,卻又隐約覺得夏琦這樣做或許也有好處,至少可以判斷一下,天子的身體狀況是真的不好,還隻是一時不好。
因此他便沒有出聲。
倒是李非,在夏琦絮絮叨叨了一番之後,豎起眉喝斥道:“夏琦,你不過是鴻胪卿,此等事務,與你何幹,如今天子身體不适,你爲何要恁多廢話?”
夏琦也怒了,他橫了李非一眼:“丞相不在,朝中事務,總得有人向陛下禀報,陛下不過小恙罷了,李非,你莫非要以此爲由,隔絕中外,閉塞陛下視聽?”
“夏琦,你瘋了不成?”夏琦這般反駁,讓李非大吃一驚,李非忍不住看了一眼曹猛,暗道這是不是曹猛的意思。
曹猛陰沉着臉。
而這時卧榻上的嬴吉開口道:“無妨,無妨,朕身體雖是不适,但并無大量。吳郡之事,關系重大,讓朕早些知曉早些安心,也有利于朕養病。”
“吳郡不過是區區一郡罷了,哪裏需要陛下去操心?”李非道。
夏琦瞪目喝道:“李太尉慎言!吳郡流離失所者五十餘萬人,家雖尚存但秋糧顆粒無收者百餘萬人,馬上嚴冬将至,若是這些人得不到妥善安置,必然要去周圍各郡就食。大秦糧食國庫,近半仰賴于吳郡與周圍江南之地,若是這些地方出了亂子,你李非便是大秦罪人!”
李非猛地想到,這個夏琦與吳郡關系密切,算得上是個吳郡之人,他爲受了災的吳郡說話,倒也說得過去。
但他在朝中向來強勢,便是對着曹猛都不給面子,何況是區區一個夏琦。因此他揚聲道:“夏琦,莫要以爲我不知曉,吳郡之事,小半天災,大半倒是人禍!吳郡世家鄉紳,掘堤行洪,以鄰爲壑,故此才有堤破之事!爾等又乘亂擡高糧價,壓低田價,行兼并之實!”
“先不說李太尉所言是真是假,以太尉見識,難道不知此際并非追究之時麽?如今百姓已經饑寒交迫幾欲反亂,李太尉還欲興大獄,使世家鄉紳也反麽?”夏琦毫不勢弱。
兩人争了起來,雙方都是面紅耳赤,曹猛實在摸不着頭腦,故此一直沒有出言阻止。
“夠了,夠了!”正在這時躺着的嬴吉虛弱地喝斥了一聲。
二人這才都閉嘴不語,齊齊向嬴吉躬身請罪,嬴吉沒有理他們,過了好一會兒,才疲憊地道:“裏面人太多,太悶了。”
夏琦立刻接口,向着周圍的太監宮女道:“除了留下服侍陛下之人,其餘盡數退下!”
那些太監宮女中一半都退了下去,夏琦回頭看了一眼曹猛,曹猛略一沉吟,揮了揮手,讓那武士帶着護衛也退到了殿口。
一時之間,殿中就隻剩餘七八個年紀不過十五六歲的小太監和曹猛、李非、夏琦。
以及躺在床上的嬴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