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阗城。
比起兩年之前,趙和初至西域之時,于阗城的變化甚大。越來越多的秦人出現在這裏,越來越多的秦式建築出現在這裏。若說兩年之前,在街道之上罕見秦人,也少見秦式建築,那麽現在,街上四分之一的人都是秦人,五分之一的建築都帶着秦式風格。
這畢竟隻是一個小國,小國面對彼時超級大國的影響,無論是文化之上還是經濟之上,都毫無抵抗之力。而且在秦人帶來的巨額利益面前,于阗人也早就忘了抵抗,忘了他們曾經有的國王,反而将清河女王的統治視爲理所當然了。
甚至在與西域别國人交談之時,他們還以“秦人”自居,頗有些高人一等的自負。
謝楠對于自己在于阗的所見覺得頗爲有趣,因此當夜深之時,他獨自一人作筆記,便會将自己在此的見聞寫下來。
他準備在離開于阗返回中原之後,将自己的筆記結集出版,甚至連書名都已經想好:《飲沙錄》。
對于放棄眼前的一切,他還是有些遺憾的。不過,對于九姓十一家來說,根基始終是中原、江南再加川蜀,西域是邊陲之地,棄了也就棄了,離開又算什麽?
将手中的酒杯傾斜,如同血一般的葡萄酒灑落在地上,這就有點可惜了,往後在中原,想要喝到這樣的葡萄酒,可能會有些困難。
于阗最大的酒樓裏,謝楠這樣的舉動并沒有招來奇怪的目光,他既在此飲酒,那麽酒樓最高層自然是清空了的,在他面前,唯有一人罷了。
“你這就準備回去了?”于阗人心中的女王,大秦的公主,陳殇的姘頭……清河用帶着懷疑的目光看着謝楠:“爲何回去?”
謝楠笑道:“此次來西域,爲的便是在趙都護面前露上一手,證明我們九姓十一家子弟并非盡是孫謝那般不堪。如今金策已死,我在此已經沒有了用處,早些回去,也免得俞都護總派人盯着。”
清河臉上浮過一絲不自然。
她知道俞龍始終懷疑謝楠的用心,陳殇也無條件相信俞龍的判斷,因此多次在她枕邊吹風,要她少與此人往來。爲了防備此人來西域做出什麽不利于衆人的事情,俞龍幾乎是明的派人盯着謝楠的一舉一動,而謝楠此前都對此恍若不覺,直到這時準備離開,他才提及。
“殿下不必爲此不安,事實上俞都護所爲還算是收斂,若換作我是他,直接抓人了……呵呵,此去之後,想來用不了多久,殿下就能聽到好消息了。”謝楠話題一轉,又說道。
這一下子,清河頓時嚴肅起來:“希望如此,不過……謝家寶樹,我還是勸你們更謹慎些。”
謝楠搖了搖頭:“殿下,我們已經足夠謹慎,隻是随着天子年長、丞相年邁,時間已經等不及了。殿下可知道,丞相已經連續卧床一個多月,便是他自己,也說今年年關難過了。”
這幾年有關丞相上官鴻身體的傳聞,在大秦高層之中流傳不止,哪怕清河郡主遠在于阗,也得到了消息。
正是這個消息,讓清河決定與謝楠合作。
“上官丞相……真的撐不住了嗎?”雖然早就知道這個消息了,可是清河還是有些難過。
在赢吉登上帝位之前,曹猛與上官鴻是她姐弟的實際保護者,而赢吉能夠登上帝位,雖然是曹猛在暗中推動,但也離不開上官鴻的默許與事後背書。
若說赢吉登上帝位之前,曹猛是純粹的保護者,但帝位已定之後,曹猛與赢吉的關系就有微妙的變化了。而這變化,随着時間的推移、赢吉的年長,會越來越大。
赢吉的實際年紀,比趙和還要大上一歲,此時趙和在西域已經做出了老大一番事業,赢吉卻仍然是一個需要由三位顧命輔臣幫助處理政務的小皇帝。上官鴻在時,憑借其“鎮之以靜”的圓滑和巧妙高明的手段,可以維持住皇權與臣權的平衡,但上官鴻一死,曹猛與太尉李非之間再無緩沖,雙方必然會有一番争鬥,争鬥結束之後,無論是誰獲勝,皇帝赢吉都将面臨一個極爲強勢的權臣。
比起現在的大将軍,這個權臣幾乎将所有的軍事、人事、财政、司法大權于一身,皇帝除了祭祀之權外,并無任何權力,如此君權與臣權完全失衡,即使赢吉依然依賴和信任這個權臣,這個權臣的手下之中,怎知不會有人爲了富貴而發動政變?便是權臣自己,如此高位,豈能自安,豈能不爲後世子孫做些算計?
這番話是謝楠說動清河的關鍵,清河很清楚,坐在寶座之上的赢吉是自己的同母弟,她也隻餘這一位親人,爲了維護赢吉,她甚至都可以遠嫁于阗,更何況别的事情?
“真的撐不住了,因此,丞相才讓我來此,原本就是對我的一場考驗,若我能配合趙都護解決掉金策這大患,那麽他便在最後的時日引我入朝。”謝楠坦然道:“唯有引入新的力量,才能維持朝堂上的平衡,殿下很清楚,我們九姓十一家絕對不會與大将軍合作,這樣一來,聯合太尉以奉天子,就是我們的唯一選擇。”
清河微微點頭。
大将軍在朝中勢力最大,上官鴻都不能與之正面抗衡,上官鴻死後,李非獨力難支,但是引入在朝中盤根錯結的九姓十一家,仍然能夠保持某種平衡。
在這種平衡之中,天子赢吉可以左右逢源,甚至可以繼續熬時間。畢竟大将軍的年紀也已經年近六十,他身體再好,也終究比不上才二十餘歲的赢吉。
“既是如此,俞龍那邊,我會爲你掩護。”清河說到這裏,不免苦笑:“總是瞞這個瞞那個,對趙和、俞龍,我心中有愧。”
“殿下不必有愧,這一切,都是爲了大秦。”謝楠身體微微前傾了一下:“隻要大秦能好,我等做出些犧牲又算得了什麽?”
清河也隻是一刹那露出愧意,不過旋即,她的眉角上吊,一雙鳳目露出煞氣:“謝楠!”
“殿下請說。”
“我與你聯手,隻是爲了大秦,你必須保證大秦不亂。”清河清亮的聲音響起:“除此之外,你還要記着,你入朝之後,必須予西域全力支持。”
謝楠一笑:“殿下吩咐,楠謹記在心。”
“這是天子與我欠趙和的。”清河在心中補充了一句,不過卻沒有說出來。
九姓十一家的手段高明,竟然探清了赢吉的真實身份,知道清河與他乃是同母異父的姐弟,所以才搭上了清河這條線。
此時哪怕是清河,都沒有意識即将從西方來的危機,哪怕在傳送給她的軍報之中,有關于犬戎大單于、骊軒皇帝和火妖的内容,可在她心中,那仍然是數千裏甚至萬裏之外的存在。不過,出于對趙和的内疚之情,清河還是爲他争取來自謝楠的支持。
至于此前趙和與九姓十一家的矛盾,在清河心中反而算不了什麽,無論是九姓十一家,還是她這樣的皇族宗室,與仇敵結盟或者對親人背叛的事情,都是家常便飯,不足爲奇。
見清河沒有别的話要說,謝楠起身告退,出了酒樓,他長長舒了口氣。
一直在外等着他的王無忌緊随在他的身後,見他如此神情,不禁笑道:“謝家寶樹,向來雲淡風輕,不想也有此失态之時,怎麽,咱們這位公主殿下給你很大的壓力?”
謝楠微微點頭:“殿下若是男子,定然極難對付,不過限于女子之身,雖然天賦出衆,但終究見識少了些,許多事情……”
說到這裏,他搖了搖頭,沒有繼續點評。
畢竟他謝楠乃是九姓十一家這一代人中的标志性人物,他的品評價值極高,在中原一帶,若有人得他品評,哪怕隻是拿到惡評,身價都會上升。
“那麽,事情說定了?”王無忌又問。
謝楠再度點頭:“已經說定,殿下爲我們遮掩,她的手令我已經拿到了。”
王無忌沉默了一會兒,這才輕聲道:“何時發動?”
“現在,即刻!”謝楠道。
王無忌臉色微變:“何其急也?”
謝楠搖頭,看了看他,然後又壓低聲音:“辛苦你了,你且留在于阗,監視此間動向,若是趙和有什麽舉動,你一定要及時送信……”
說到這,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來西域之前,對趙和還頗爲輕視,但到此之後,才知此人乃是當今第一流的人物,我雖是自命不凡,卻也不敢說能夠完全勝他,故此中原有變之時,他還是老老實實呆在西域爲好。否則他一但介入,時局變化,又會生出意外風波。”
“謝兄在此布局,不就是爲了拖住他麽?”王無忌看了他一眼:“莫非謝兄沒有自信?”
謝楠打了個哈哈,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但在他心底,确實明白,自己是沒有多少自信。
犬戎那邊能做的都做了,西域都護府這裏能做的都做了,敦煌那裏能做的也都做了,接下來,就要看鹹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