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趙和如何忽悠蓮玉生,又如何威壓勿離,此次貴山城發生的事情造成的沖擊,随着時間的推移迅速擴散起來。
确實是沖擊。
江充的死其實并不重要,畢竟此人長期躲在幕後,此次不過是由假死變成真死,沒準因爲他的死,還有不少人暗自松了口氣。但是,金策單于的死卻是極爲重大的事情,無論是對犬戎,還是對西域和蔥嶺諸國來說,其造成的震蕩,幾乎不亞于一顆流星砸在了地面之上。
這十餘年來,犬戎大單于一直在經營西方——這其實是被烈武帝時的兵鋒所迫,犬戎人很清楚,當大秦聚集起力量來對付他們時,他們會面臨什麽問題:大秦輸上七場八場也隻是傷點元氣,而犬戎大敗一次就意味着亡族滅種,因此他們不得不轉而向西,反正西方有的是雖然不如大秦富庶可比犬戎要強的國家與部族,而且這些國家和部族的實力還孱弱得緊。
因此,替犬戎經營東方諸國和部族的,就是金策單于。對内,他要壓制好銀簽與銅章這兩個不省心的,統合好犬戎諸部的力量,好爲大單于提供一個穩定的後方和源源不斷的人力物力支持;對外,他要壓制西域和蔥嶺諸國,從他們身上搜刮以補充犬戎的不足,同時還要掌控對大秦的攻勢,既要能夠劫掠大秦邊郡以自肥,又不能過分刺激大秦使得大秦再次全力以赴對付犬戎。在這種内外平衡之中,金策積累了巨大的威望,所以哪怕趙和生生從金策的口中将北州保了下來,蔥嶺周邊諸國與部族心裏,還是仍然趙和不如金策,内心中更畏懼犬戎一些。
也正是因此,他們在外交上,幾乎大多數都站在犬戎一方,向犬戎繳納财物,甚至出兵爲犬戎壯聲勢。
但是,這一次金策卻被趙和殺死,偏向于犬戎的諸國、部族頓時愣住了。
這些諸胡雖然是小國、小勢力,但小有小的生存方式,于是乎,一隊又一隊的使者紛紛被派了出來。有得到确切消息的,使者就趕往大宛貴山城,有消息不怎麽靈通的,就将使者派往北州或者于阗。甚至還有心底害怕到極緻的,幹脆在往這三個方向都派使者之外,又另派使者向鹹陽行去。
畢竟在他們心目之中,趙和代表的是大秦,大秦的中樞在鹹陽,無論趙和在西域這一塊做出了多大的事情,終究還是要聽從大秦中樞的指揮的。
但這些使者派出不過數日之後,新的一批使者便又急匆匆而出。
這次不是向東,而是向西。
因爲意思之中犬戎人的混亂并沒有發生。
本來在諸國的掌控者看來,犬戎失去了金策這根擎天之柱、架海之梁,原本被約束在龍城的銀簽、銅章必然蠢蠢欲動,按照犬戎人的規矩,先要内鬥一番決出勝者,這勝者還或許會挑戰一下大單于。但是這一次犬戎人卻沒有亂,沒亂的原因在于,一直經營西方的犬戎大單于回來了。
不僅大單于本人經到達河中一帶,據從那邊過來的粟特商人所言,大單于将這些年發往泰西的犬戎人全部帶了回來,同時還有數不勝數的仆從國軍隊。
“百萬人,甚至兩百萬、三百萬人!他們驅趕的牛羊,前後就綿延千裏!”
“戰馬,甲兵,草原之上從來沒有這麽多過!”
“無數的工匠、奴仆,聽說大單于在泰西滅了十九個國家,将這十九個國家的青壯與匠人全部帶了過來,将他們積累了千百年的财富全部帶了過來。那是堆積如山的糧食和黃金,還有能夠将草原都鋪滿的布帛!”
在這些先期而來的粟特商人口中,犬戎大單于是在遠征西方獲利決定性勝利之後班師東歸的,他的回來,讓連番吃了敗仗甚至損失了金策這樣軍政大家的犬戎瞬間恢複鼎盛,甚至更勝于以往了。
于是本來決定倒向大秦的諸國、諸部,又瘋狂地派出使者趕往河中,且不說是否能夠拍上大單于的馬屁,至少要去瞧瞧,大單于是不是真如傳聞那般強勢而回。
畢竟這将決定各國下一步該如何行動。
他們派出的使者還沒有趕到河中,從波斯那邊又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
波斯人聚集全國兵力,号稱五十萬,在一個被稱爲高加米拉的地方與東征的骊軒人舉行一場會戰,會戰以波斯人潰敗、其王被殺告終,波斯人徹底失去了抵抗的力量和意志,骊軒兵鋒前驅已經越過波斯高原,直指天竺諸國。
據說骊軒皇帝與犬戎大單于殺了八頭牛與七匹馬,以此盟誓,雙方結成同盟。在與波斯人的會戰之中,犬戎的騎兵發揮了重要作用,爲了回報犬戎的幫助,骊軒皇帝将暫時不向天竺進軍,而是掃清一條北上之路,與犬戎夾擊大秦于西域的勢力。
首當其沖者,便是剛剛投靠大秦的貴山大宛。
也就是說,貴山大宛即将面臨犬人從北而骊軒人從南的夾擊之境!
雙方合起來的兵力可能超過數百萬之衆!
對于蔥嶺周圍的小國來說,他們根本無法判斷這數百萬之衆的數量是真是假,他們隻知道,他們國家所有的人甚至加上牲畜,也湊不齊這麽龐大的數量。
于是諸國一個個噤若寒蟬,又紛紛派出兩批使者:一批向東,将此前派來與大秦接觸的使者召回,一批向西,帶着更多的禮物前去迎接他們的新主人。
便是貴山大宛城中的勿離,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後,也陷入狂亂之中,連砸了數件來自大秦的瓷器之後,慌忙來尋趙和。
貴山大宛最多能湊出萬餘兵力,這麽點人,如何能夠抵擋犬戎與骊軒的夾擊,所以他唯一能夠想到的辦法,還是求助于趙和。
他是下定決心,今日就算是抱着趙和的腿跪下痛哭,也要讓趙和答應派來大秦援軍,至少要讓趙和同意,在必要之時,允許他退入西域甚至大秦境内。
若保不住自己國家,至少要保住自己的性命。
隻不過他到趙和住處時,才知道趙和不在。
“趙都護不在?他去了哪兒?”勿離愣了一下,心頭頓時生出一個不安的念頭。
他接到了消息,趙和自然也接到了消息,難道說……趙和畏懼犬戎與骊軒勢大,因此逃了?
“呃,都護聽聞城外湖中有魚,魚質甚是鮮美,故此去釣魚了。”
回應勿離的是前日才趕到的趙和親衛——在勿離徹底倒向大秦之後,便有一支由三百騎組成的小部隊進入了貴山城中,他們将負責保護趙和的安全,避免遭遇象金策那樣的事情。
勿離心中一動:“趙都護可曾知道犬戎大單于與骊軒皇帝的事情?”
那親衛滿不在乎地道:“知道了。”
勿離心裏的不安松了些,畢竟趙和知道了這消息,卻還能悠哉悠哉地前去釣魚,這本身就說明了,趙和并不将此事放在眼裏。
但旋即勿離心裏又浮起一個念頭:趙和是不是假借釣魚之名,實際上已經離開了?
勿離能被江充培養,自然是個聰明人,可是聰明人就多疑,疑心一起,不親眼見證,别人想要說服他極不容易。
故此勿離當即也出了貴山城,來到城外湖畔,尋找正在釣魚的趙和。
此時貴山這邊天氣正暖,勿離沿湖前行,不一會兒,到了一處坡地較,見到了趙和。
隻見趙和坐于一塊岩石之上,頭上戴着鬥笠,手中持着釣竿,垂線于湖面之上。風過湖面,波光粼粼,魚線也輕輕搖動,在湖面之上激起輕微的漣漪。此情此景,說不出的逍遙處在。
原本心中惴惴的勿離,見此情形,也不禁放松了心情。
他望着趙和,猶豫了一會兒,并沒有接近。
因爲是背對着他,趙和似乎并不知曉他到來,過了會兒,趙和猛然提線,從湖中釣起一條足有兩尺長的大魚。
聽到趙和的笑聲,勿離這才上前道:“都護當真是好興緻。”
趙和回過頭來看到是他,面上笑容未減:“原來是大王,殿下來得正好,今日與我共享全魚宴。”
勿離苦笑道:“都護鎮定自若,小王卻做不到……大敵當前,小王朝不保夕,哪裏有心情去享受什麽全魚宴!都護,能不能給我說說,骊軒與犬戎,我們将如何應對,也讓小王我可以安安心。”
趙和看了看餌鈎之後,甩竿将餌鈎又放了下去:“骊軒不必在意,我的使者已經前去拜訪骊軒之主,他不過是虛張聲勢,不會真的來大宛。”
他說得極是肯定,勿離愣了一會兒,回想起趙和行事,雖然有冒險之舉,但是卻還算是可靠,當下将信将疑地道:“好,骊軒不足爲懼,那犬戎呢?”
“犬戎大單于回軍原本是你我意料之中的事情,金策既死,他不回軍,誰還能服衆?”趙和笑了起來:“無非是他回得稍早了些,故此你有所擔憂罷了。不過,在我看來,他來得早也有早的好處,他首先得統合本部之後,才談得上來大宛,反倒能夠制止原本金策部下的沖動之舉。”
趙和說得輕描淡寫,勿離卻還是覺得有些不放心。
“都護,我就實說了吧,若是大宛不可守,還請都護念在我心向大秦的份上,許我舉國内遷!”他心中念頭轉來轉去,臉上也忽陰忽晴,其中不乏有出賣趙和的想法。但他終究是聰明人,知道金策之死、犬戎東來,無論如何自己都是逃不脫的,因此打消了那些紛雜的念頭,向趙和哀求道。
“還未戰,何言遷?”趙和淡淡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