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
勿離覺得毛骨悚然。
雖然江充此次出現時,也曾呼過他大王,但那隻是在第一天。此後也不知道是勿離本人的客氣起了作用,還是江充心底仍然把他當成了當年那個無知少年,對他的稱呼都是直呼其名,或者喚他當年的稱号“王子”。
但這一次,在勿離剛剛見過蓮玉生之後,他又突然出現,然後稱勿離“大王”。
勿離苦笑起來。
自己所料不差,自己身邊的人裏,肯定有江充的耳目,自己看似已經成爲了大宛之王——至少是三分之一個大宛之王,但實際上,卻仍然隻是江充推到台前的棋子。
此前自己掌握自己命運的想法,不過是虛假的感覺罷了。
“嗯?”江充又從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
勿離歎了口氣:“老師,我不是說過,莫要稱我‘大王’,在老師面前,我永遠是你的學生,是你的弟子。”
江充露出淡淡的笑:“既是如此,你這個好學生且告訴我,方才是不是見了一位貴客?”
“沒錯,學生見的是浮屠教上師。”勿離道。
江充稍稍挑了一下眉:“隻是一位浮屠教上師?他爲何要見你?”
勿離道:“此位浮屠教上師來自天竺,法号蓮玉生,自稱是以慈悲爲懷,勸我勿要捕殺城中秦人。”
江充稍稍愣了一下。
他确實在勿離身邊安插有耳目,但勿離與蓮玉生的密會,畢竟是在七層高的浮屠塔之上,而塔下又有迦葉寺住持看守,故此他的耳目并沒有能監聽到整個過程。
“蓮玉生?”他心念一轉,立刻想明白過來:“鸠摩什的那個弟子,他竟然從天竺來到了這裏?”
江充的反應讓勿離心裏稍稍安定,果然,在這個問題上不撒謊才是對的。
他明知故問地一揚眉:“老師也聽說過這位上師?這位上師年紀甚輕,卻已經深得人望,據說在天竺,他辯才無礙,于法會中說得天花亂墜,因而爲納爛陀寺推舉爲上師!”
“自然知道他,呵呵,他不在天竺,竟然出現在這裏……想必是受趙和之命,前來說服你,離間你我師生之誼的吧。”江充收回驚訝之色,開口道。
一句話,幾乎将蓮玉生的話語全部揭露出來。
這一次勿離不敢再說真話了,他露出驚色:“老師何出此言?”
“此人在大秦齊郡與趙和有一番糾纏,算得上是趙和的好友之一……趙和如今被逼得躲入蛛巢之中,他要想破局,關鍵便是将你争取過去,就如同他在北州将郭英争取過去一般。”江充微笑道:“若得你相助,天時地利人和便盡在他手中,我便隻能束手待斃,甚至……唔,金策單于此時來到大宛,莫非也是他的謀劃,他想将我與金策一網打盡?”
他原本是笑着的,但說着說着,神色嚴肅起來。若論相貌,江充儀表堂堂,哪怕已經是白發蒼蒼的老人,依然氣度不凡。但當他嚴肅起來時,總給人一種陰沉狠戾之感,哪怕是勿離,也自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勿離按捺住内心的不安,沉聲道:“老師多慮了,就算趙和有此心意,我又如何會背棄老師?”
不等江充說話,勿離又道:“我與老師,乃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無老師,哪裏有我今日?我便是再蠢,也不會被人離間,這一點老師隻管放心,老師便是不放心我,也該對自己的本領放心!”
江充打了個哈哈:“那蓮玉生與你說了什麽?”
“便是爲城中秦人求情,他并不知道我搜捕秦人是爲了逼迫趙和出來,隻道我畏于犬戎之威而欲盡殺秦人,因此前來求告,先以浮屠之慈悲說我,然後再以大宛之利害說我……”勿離果斷地又将蓮玉生對大宛面臨三劫的分析說了出來。
江充聽到“三劫”之後,目光閃動,好一會兒慨然歎道:“大秦廣闊,國士何其多也,不虞一個區區浮屠小僧,又在外遊曆數載,竟然也知天下大勢,足爲一國之師!”
勿離訝然道:“老師對其評價甚高?”
江充正待答話,突然外頭傳來匆匆腳步之聲,緊接着,有人禀報道:“大王,金策單于相召!”
勿離眉頭一皺,面露不快:“這犬戎胡酋,簡直咄咄逼人!”
他不敢與江充久處,生怕無意中露出破綻爲其察知内心所思,因此隻能拱手道:“老師,我且去應付一下他,老師對我盡管放心,師恩如山,我知道好歹利害!”
他匆匆離開,江充望着他的背影,捋着須淡淡笑了。
“師恩再如山,也不過是教恩,如何比得上父恩?放心?這世上除了死人,沒有誰可以放心!”
勿離并不知道江充在他身後做如何想,不過以他對自己老師的了解,大緻也能猜得出來。
因此他心裏是憂急參半的。
蓮玉生确實來離間他與江充的關系,問題是,他還沒有“真正”被蓮玉生說動,他的老師就已經先懷疑他了。
這種感覺讓勿離覺得非常不好,他甚至覺得,并不是自己背棄了老師,而是老師江充“背叛”了他。
“既然你不信任我,那麽我做一些事情,那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我的好老師,我沒有中計,是你中計了啊!”
帶着一肚子心思,勿離來到了金策的立帳之處。
但是金策催促他催促得很急,可是卻沒有立刻見他,而是讓衛士将他攔在了大帳之外。
此時已經是接近盛夏,陽光直射在人臉上,還是相當熾熱的。這對勿離是一種折辱,同時也是一種示威,勿離眼中閃過一絲陰沉,但還是立在帳外。
不一會兒,又有大臣匆匆趕來,低聲在他耳畔說道:“大王,胡戎三個萬人隊進入了河谷之地!”
勿離眉頭猛然一挑,眼中露出駭然之色。
以貴山大宛的實力,犬戎真的調集了三個萬人隊來攻,他不是說不能守,但哪怕守住,也必然元氣大傷。
如同讓他在帳外呆着一樣,這同樣是金策在向他施加壓力,很明顯,金策對于他這幾天都沒有找到趙和相當不滿意了。
不,不是對他沒找到趙和不滿意——金策下達犯邊的命令到他的部下執行這個命令都有過程,這個命令隻怕幾天前他才開始找趙和時就已經下達。
勿離猛然想起蓮玉生的話來。
“犬戎爲了應對東西兩面的大敵,勢必加大對屬國搜刮,大宛叛而複降,又一分爲三,犬戎必将予求予取。”
如同蓮玉生說的那樣,犬戎施加更大的壓力,最終目的不過是增加對屬國的搜刮,以滿足他們永無止境的貪欲。
“單于喚勿離進帳!”勿離心裏這般琢磨之時,金策的帳中,終于有人呼道。
勿離收斂住心神,行到大帳門口,心念一轉,幹脆咬了咬牙,然後跪了下去,膝行入内。
金策坐于帳中,在他的身邊,有好幾個人,勿離用眼角餘光掃了掃,面上忍不住一陣抽動:這些人中,既有金策自己的親信,也有大宛的大臣!
“小王勿離,拜見金策單于!”他低下頭,藏住自己的憤然,聲音更加恭敬了。
他膝行進來,顯得無比敬畏,這讓金策有些驚訝。金策看了他一眼,然後沉聲道:“聽說你今天見到了貴客?”
自己見一次蓮玉生,江充立刻就知道了,而金策竟然也知道了!
勿離心裏暗罵,自己身邊真的如同篩子一般,若有朝一日真正獲得自主之權,無論如何都要好好清洗一遍。但他口中應付道:“小王确實在迦葉寺見了一位浮屠教上師,他是勸說小王勿要捕殺城中秦人的,但已經被小王拒絕了。”
“當真好笑,浮屠僧怎麽也能插手大宛事務了?”金策冷笑了一聲:“這個浮屠僧太過狂妄,勿離,派人将他抓來見我,我倒要問問他,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勿離臉色微變。
金策應該還不知道蓮玉生的秦人身份,事實上,在蓮玉生自己說出來之前,勿離也沒有想到,這位來自天竺的浮屠教上師竟然是個秦人。
畢竟單從外貌長相來判斷蓮玉生出身何國,也隻是讓人有些猶疑罷了。
但如果真将蓮玉生抓來,那麽金策很容易就會推斷出其秦人身份,甚至會進一步推斷出此人可能與趙和有關。
想到這裏,勿離苦聲道:“單于,萬萬不可啊。”
“什麽?”金策單手撐着膝蓋,側身望向他:“在這大宛城中,還有什麽我不可做的事情麽?”
“單于,貴山城有三分之二的人都笃信浮屠教,若隻爲這位上師進言幾句無足輕重的話便将之捕來,我恐人心皆亂,我手下信衆盡皆惶然,再也不肯盡心盡力做事,也無法替單于找到趙和了!”勿離頓首道:“單于若不信小王之言,直管問衆人就是。”
金策目不轉睛地盯着他,見他深伏在地沒有擡頭,便又坐正了起來。
他其實知道浮屠教的影響力,莫說大宛,就連犬戎之中,也有不少部族改信了浮屠教,若他真無緣無故逼迫勿離去捉一位浮屠教上師,那自然是可以的,但如何收尾,則還需要花費一番心思。
如同此前讓勿離站在帳外、讓部下領兵犯境一樣,這都隻是他給勿離施加壓力罷了。
“這浮屠僧抓不得,那秦人抓得怎麽樣了?爲何我聽說你隻是抓人,卻沒有殺人?”金策淡淡地道:“難道說,你還心懷僥幸,想要給自己留一條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