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離很清楚,犬戎在貴山城安排的奸細數量不會少。
他身邊的那幾位大臣中,便有投靠金策并受其驅使之人,沒準此人正等着他犯錯,好取而代之。
因此,前往迦葉寺之行他做得非常謹慎,隻說是因爲最近諸事不順,故此去寺中參加法會兼乞求佑護。
随他來到迦葉寺的人也不多,不過是幾位親信,那些大臣們則被打發出去,繼續滿城搜索漏過的秦人。
迦葉寺占地面積不小,建城之時兼顧大宛與天竺風格,特别是擇高處建了一座高高的浮圖塔。這座塔如今是貴山城中最高的建築,從塔頂居高臨下,便可以俯瞰整座貴山城。同樣,在貴山城的絕大多數地方,都可以仰望塔身。
勿離耐着性子,參加完法事之後,便由迦葉寺住持陪同,來到了這浮屠塔前。
“浮屠塔高七層,造成此塔,乃是大功德大善事。”迦葉寺住持手中持着一柄火把在前引路,口中絮絮叨叨:“大王今日來此,同樣是大功德大善事……”
“住持上師,如今塔裏隻有你我二人,你有何話要與我說,還是速速道來吧,我政務繁忙,卻沒有這麽多時間閑逛!”隻對着住持一人,勿離便沒有太多掩飾,低聲喝斥道。
迦葉寺住持躬身一笑:“塔裏不隻你我二人,還有一位在此,今日請大王來的,也是這一位。”
勿離心中一動,舉目向樓梯上方望去。雖然有火把照耀,前面的台階仍然是陰暗的,看不到什麽東西。
勿離又看了住持一眼,住持陪笑道:“請大王上塔頂。”
勿離當即邁步向前,他倒不懼對方在這裏安排了什麽陷阱,但對即将見到的人多了幾分猜測。
“趙和?是了,聽聞他在于阗之時,便與浮屠教有所勾結,甚至還支持浮屠教奪得一國,要建人間浮屠之國……”
勿離手已經按在了自己的腰間,若上方出現的真是趙和,他立刻拔刀,同時會大叫護衛。他對自己的身手還是相當自信,絕對能支撐到護衛趕到。
但當他到了最上一層時,眼前霍然一亮,四面通透的門洞裏,光照了進來,照在端坐浮屠像下的一個人身上,那人卻不是他猜想中的趙和。
而是蓮玉生!
勿離知道這位蓮玉生,在貴山這座浮屠教信仰占據大半的城市裏,蓮玉生的到來帶來了不少話題。隻不過蓮玉生一向是僧侶裝飾,故此人們都将他當作來自天竺的上師,而沒有想到,他其實是一個秦人。
“原來是蓮玉生上師要見我?”勿離沉聲道。
“正是小僧求見大王。”蓮玉生站起身,向着勿離行禮:“過于冒昧,還請大王恕我失禮。”
“上師講法,小王略有耳聞,今日能當面受教,實是小王之幸。”勿離口中稍稍客氣,心裏卻有些愕然。
如同城中大多數人一般,他并不知道蓮玉生的秦人身份,因此,沒有将蓮玉生與自己捉拿秦人的命令聯系在一起。他有些懷疑浮屠教與趙和有勾結,因此猜想蓮玉生可能就是趙和找來的說話。
若真是如此,或者大索迦葉寺,便能抓到趙和!
“小僧求見大王,是向大王投案自首的。”蓮玉生緩緩道。
心裏正轉着念頭的勿離又是一愣:“呃……上師何出此言?”
“不知秦人犯了何罪,大王滿城搜捕秦人,小僧出家之前,也是秦人,故此向大王請罪。”蓮玉生道:“請大王将小僧投入獄中,與其餘秦人同刑。”
此語一出,勿離的呼吸爲之一頓。
以浮屠教在貴山城中的影響,勿離真将蓮玉生扔進獄中,隻怕半座貴山城都要人心惶惶,其動蕩堪比此前大宛老王暴死!
蓮玉生看似向勿離請罪,實際上卻是在威脅他!
勿離心中生出一股怒意,他吊起眉,惡狠狠望向蓮玉生,但他發現,這位年輕的上師合掌低眉,沒有絲毫威脅神情,有的隻是慈悲之色。
勿離心中猛的一動,嘴唇略動,然後收住怒色,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上師言重了,上師既已出家,便是超脫凡俗皈依聖法,我等俗世國家哪裏能約束上師?”
“浮屠之法,并無俗世之染,浮屠之僧,卻有國家之别。”蓮玉生淡淡地道:“況且,便以浮屠之法來說,衆生平等,皆受慈悲,小僧便是不是秦人,見如今貴山城中的情形,也隻能求大王将小僧投入獄中。”
勿離強行控制住自己的怒意,歎了口氣道:“上師既然說起慈悲……那上師爲何隻對秦人慈悲,卻不對我大宛之人慈悲慈悲?上師難道就不知曉,小王搜捕秦人之舉,原本就是被逼無奈?若小王不行此事,犬戎人便要代小王行此事,彼時受難之衆,非唯秦人,大宛百族,無一得免!”
“浮屠雖說以身飼虎,卻未忘金剛手段。”蓮玉生看了一眼勿離:“犬戎之惡,有似猛虎,犬戎之欲,更勝猛虎。猛虎撲人,所求者不過是填腹,犬戎撲人,所求者永無止境。如今天下激蕩,有大劫難自西而來,大宛便是以身飼虎,終有欲壑難填之時。到那個時候,大王内失百姓之心,外無強力之援,又該如何自處?”
他這一番話說出來,勿離眉頭再度揚起,一雙深陷的眼眸死死盯在他的面上,似乎是在窺探他的真意。
看了許久之後,勿離大笑起來。
蓮玉生又是合掌,一直沒有說話,勿離笑了許久,終究是覺得無趣,笑聲嘎然而止。
“上師爲了說服我,竟然危言聳聽啊。”他輕聲道。
“大王消息靈通,小僧是否危言聳聽,大王自會分辨。”
“那你倒說說,大劫難是什麽?”
兩人此時走到了第七層浮屠塔的望廊之中,又恰好對着西面。此時正值傍晚時分,一輪大日,垂于西方天際,殷紅如血,并無多少暖意。蓮玉生歎了口氣道:“大王,大宛之劫有三重,第一重已經來了,便是犬戎,犬戎爲了應對東西兩面的大敵,勢必加大對屬國搜刮,大宛叛而複降,又一分爲三,犬戎必将予求予取!”
“大宛之劫第二重,乃是骊軒……骊軒人西征已經開始,波斯與大夏聯軍尚爲其所敗,如今已然臣服,但是骊軒東進之步,卻未就此停止。小僧此次從天竺北來,除了弘揚聖法,也身負天竺十六國之托,來向大秦求援!”
勿離愣了一下,收回遠眺的目光,轉身又看向蓮玉生:“什麽意思?”
他知道天竺之地,自古以來就沒有形成統一的國度,雖然數百年前的阿育王所掌握的孔雀王朝曾經盛極一時,但終究還是未能将整個天竺納入版圖。在其死後,孔雀王朝更是迅速在内憂外患中瓦解,如今天竺之地上,大大小小的國家數十個都有。但是,蓮玉生自稱峰妝十六國之托,還是讓勿離很是吃驚。
“天竺之中,左道興起,浮屠之法已然不昌,如今還信奉浮屠聖法者,共是十六國,這十六國得知骊軒東征之事,初時并不以爲意,後來大食商人将骊軒大勝波斯又複勝波斯大夏聯軍的消息帶來,并揚言骊軒欲取天竺之地爲己所有,皆大震怖,又知小僧出自大秦,于是求告于小僧。結果小僧才到大宛,便遭遇阿欣刺客,刺客雖然自盡,但其來曆,以小僧猜想,總不過是骊軒人買通。”蓮玉生道。
勿離喉節動了動,雙眉緊緊皺在一起。
大宛之地,商賈往來,故此消息靈通,他自然也知道骊軒人在一年多前開始東征的消息,也知道就在六個月前,骊軒人擊敗了波斯與大夏的聯軍,取得了一場決定性的勝利,波斯幾近亡國,而大夏也隻能龜縮于境内。不過,那畢竟是隔着好幾個國家的遙遠事情,他并沒有太在意此事。但是,若骊軒的最終目的是天竺,那就和他有關了——曆史上幾乎所有天竺的征服者,皆是自蔥嶺一帶走大谷地一帶進入天竺,而隻有進入蔥嶺,便與大宛接界了。
“犬戎與骊軒乃是盟友,自有,自有犬戎會替我作主。”想了會兒,勿離道。
他自己對這句話都半點也不信,犬戎人盤剝大宛倒是積極,但爲大宛作主……除非犬戎幾位單于都瘋了。
“這又牽涉到大宛第三重劫了,骊軒與犬戎雖是盟友,但雙方聯手仍然敗于火妖,骊軒背約先走,緻使犬戎大單于損失慘重,如今雙方盟約雖在,但國與國之間,豈有永久盟約?而且火妖銜尾追來,犬戎便是能夠勸止骊軒進入大宛,難道還能止住火妖麽?”
火妖!
勿離瞳孔收縮了一下,有關火妖的消息,這幾年是越發多了,甚至連大宛境内,都偶爾有火妖刺客的傳聞。
他畢竟是江充教出來的,戰略眼光還有,若說臣服于犬戎或者骊軒,大宛還可以苛延殘喘,那麽火妖來了,大宛便會徹底完蛋,祖先得不到祭祀,神明受不到香火,他這大宛王……不,大宛普通百姓還可以也成爲火妖,他這個大宛王卻是絕對不可能。
“你說這麽多,終究還是在危言聳聽。”沉默了好一會兒,勿離沉聲道:“大宛便是有這些劫難,又與你,與大秦何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