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離臉色陰沉。
他不能不面色難看。
犬戎人突然到來已經讓他夠心煩的了,更讓他煩的是,來的犬戎人裏,竟然還有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
金策單于。
“老師,我想知道,這是不是你的手筆。”
勿離心裏如此思索。
他很快就能見到他的老師。
在他的書房之中,有一樣很特殊的東西,乃是用小石頭做成的貴山城模型。
貴山城的每一幢建築,都體現在這模型之中。
這是勿離當初能夠控制貴山城的關鍵,誰也不知道,爲了制成這樣模型,花費了他近十年的時間。當初亂起之時,他可以憑借這模型,将忠于自己的人安排到貴山城的每一處要害角落,逼得他二哥隻能自盡,而那位掌控大宛大量權力的權臣也隻能狼狽逃出城去。
如今江充就站在這貴山城模型之旁。
“大秦的兵法裏說,天時不如地利,爲将者不可以不知地理……這套模型,你完成的不錯。”
江充背對着他,目光盯在模型之上,手裏拿着一根叉杆,而叉杆的另一端,則指在貴山城的西口。
在那裏,有一個小人的陶像。
若趙和在此,會發現這個小人陶像,竟然與自己有幾分相似。
“這都是老師教導得好。”面對江充,勿離臉上的沉郁不滿早已經收起。
他知道自己這位老師的心機,因此不想流露出半點真實情緒。
“三天了,三天都沒有那人的消息。”江充緩緩道。
這次勿離沒有出聲。
江充伸出手,用叉杆将那個陶像輕輕推動向前。
“三天之前,就在我來見你之後不久,趙和跟随白努爾的商隊進了貴山城,但大約在這個位置,他帶着手下脫離了商隊……”
那個陶像被推入貴山城的模型之中,在街上緩緩前進,但在通往集市的一處岔道上,它突然偏離了正道。
“很顯然,你閉鎖城門之舉打草驚蛇了,他離開了商隊,然後到了這裏。”
陶像從岔道拐到了一處街巷之中,然後停在某處宅邸之前。
“這是伊蘇斯在貴山城的秘密據點,這個粟特女人倒是精明,她知道在這個地方安排人手,但她不知道的是,她與昧徹的一舉一動,都在你的監視之下,包括她設置的據點也在你掌握之中。”江充說到這,終于轉過身來:“大王……”
勿離搖了搖頭,恭聲道:“請老師和當年一樣,呼我的名字。”
仿佛是要強調自己與江充的關系,勿離又補充了一句:“在别人面前我是大宛之王,但在老師面前,我永遠是你的弟子,一日爲師,終身爲父。”
江充深深望着勿離,好一會兒才捋須一笑。
是,一日爲師,終身爲父……可勿離的親生父親,那位大宛老王,勿離不就是親眼看着他一步步墜入陷阱之中,然後悲慘地死去?
“你對我說,這裏并沒有住進可疑人物?”江充說道。
勿離點頭:“事實上,伊蘇斯派在這裏的人,已經投靠了我,他在爲我效力,不敢對我撒謊。”
“那麽可疑人物呢?”江充又問。
“可疑人物當然有,曾經有人向他讨水喝,看起來雖然不象是秦人,但肯定不是貴山城的本地人。”
“那就肯定是趙和了。”江充并沒有追問勿離爲何這麽重要的消息在三天前沒有告訴自己。
沒有必要去問,若勿離真的什麽都不對他隐瞞,那江充反而要懷疑,自己這些年悉心培養這位弟子是不是失敗了。
“現在奇怪的事情就在這裏,趙和來大宛,能依靠的不過就是伊蘇斯與昧徹,但此二人處都沒有他的蹤影,他平白消失了……他又沒有貴山城的圖輿,人生地不熟,隻要稍稍露出便會被發現,他能躲到哪裏,難道鑽到地底下去麽?”江充又道。
勿離愣了一愣:“這如何可能?”
“這怎麽不可能,貴山城底下的蛛巢,你就真的完全沒有聽說?”江充拿着叉杆輕輕拍打着模型,輕聲說道。
勿離當然聽說過,但他從來沒有重視過。
他畢竟是一國王子,哪怕積蓄力量收攬豪傑,卻也不曾與貴山城最底層直接打交道,如何知道在貴山城最陰暗處,竟然還隐藏着一個地底世界!
“我聽說過……這不過是一些不法之徒藏身之所,趙和如何知道這裏,老師……能爲我解惑麽?”在愣了片刻之後,勿離反問道。
若說開始他向江充隐瞞了一個消息,那麽有關“蛛巢”的事情,就是江充向他隐瞞了。
江充能夠随口說出“蛛巢”并且意識到失蹤了三天的趙和肯定躲入其中,證明他對蛛巢極爲了解,可是卻從來未曾與勿離說過。
這證明勿離長期以來的猜想:他的這位老師,對他仍然有所保留。
無論是本領上,還是情報上。
江充歪過頭又看向勿離,緩緩說道:“在大秦,一直有個故事,說老虎原是貓的弟子,貓将一身本領傳給老虎之後,老虎反欲食貓,幸哉貓尚有爬樹之技未曾傳之,故此得以脫險——這蛛巢不過是爬樹之技,我留下來隻爲了以妨萬一,莫非你還會因爲這點區區小事而怨我?”
勿離絕不曾想,江充竟然會将兩人間微妙的關系揭破。
不待勿離回應,江充又繼續道:“你爲大宛之王,我爲大宛王師,榮華富貴不竭不盡,你不爲大宛之王,難道我還能替你爲王麽?”
勿離勉強一笑:“老師這是何語……”
“我隻是告訴你,你好我才能好,所以,這次犬戎人來的事情,與我無關。”江充放下叉杆,面色淡然:“我确實與金策頗有默契,甚至這些年來金策有些舉措都是我暗中推動,但是,他此次來貴山,卻不是我……”
勿離忙道:“我也不曾懷疑老師。”
江充笑了起來:“呵呵。”
“隻是此時金策單于突然來貴山,這其中……肯定是有什麽事情。”勿離又道。
犬戎人的到來,讓勿離覺得事情有些失控。此前哪怕趙和沒有抓到,他都不覺得失控,也不曾着急,但現在則不然。
“是,必然是有某種力量将金策引了來……沒準,引金策來的,就是趙和自己。”江充目光閃動着道。
“趙和自己?這如何可能?”勿離失聲道。
此時畏于犬戎之威,大宛分裂後的三國,都在名義上臣服于犬戎,勿離的貴山大宛也不例外。
趙和将金策引到貴山大宛來,對他有什麽好處?
“趙和雖然坐穩了北州,但北州仍然危如懸卵、被犬戎隔絕。如今犬戎暫時放松對商道的控制,允許粟特商隊進入北州,這不過是一時之舉,待犬戎稍稍抽過身後,必然要強化對北州的包圍,彼時北州的援兵被隔在南疆,物資供應不暢,隻有坐困愁城。趙和現在在州的聲望有多高,彼時便會跌得多慘,想來趙和也很清楚這一點。”江充輕輕捋着胡須,一邊想一邊說道:“而犬戎在蔥嶺這邊主持局勢的是金策,金策以諸多手段,控制住銀簽與鐵章,若是金策死了,不僅無人主持蔥嶺這邊的局勢,隻怕銀簽與鐵章立刻就要擺脫龍城王帳控制,從而使得犬戎發生分裂——正如趙和在北州無人可以替代一樣,金策在犬戎如今也無人可以替代……若真是趙和将金策引至大宛,那麽,他必定準備好了一個針對金策的殺局!”
勿離心中駭然欲絕。
他原本自诩足智多謀,可若江充所言爲真,那趙和此人……其陰險詭異,更是遠勝于他。至少他不敢這樣設計犬戎的單于,也設計不出這樣的陷阱!
這可不僅僅是以自己爲餌的問題,更是将自己陷于絕境!
“不可能,老師,他是沖你來的,怎麽敢面對你時還招惹别人?”思忖了一會兒,勿離斷然否決:“老師在大秦之名,哪怕離大秦萬裏之遙,我也略有耳聞,要應對老師這樣的對手,無論如何,他都不會節外生枝!”
“若是旁人,确實如此,但若是趙和……”江充卻是咧嘴一笑:“他可是我的《羅織經》傳人,做出這樣的事情,我絲毫都不意外……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勿離瞪圓了眼睛,他看着江充,心裏不是滋味。
此前他總以爲,自己得到江充真傳,哪怕江充仍有保留,但他的本領自己應當已經學到了七七八八,可如今江充毫不掩飾對趙和的欣賞,哪怕趙和明顯是其敵手,這讓勿離心底生出一種嫉意。
“老師雖然信任這位趙和,但是卻忘了好幾件事情。趙和若真如老師所言,如此足智多謀,他怎麽會将決戰之所放在貴山城,在這裏,天時、地利、人和他什麽都沒有!”勿離咬着牙道:“他孤身涉險,便是殺了金策,也逃不出這貴山城,他這是自尋死路!”
“是,你說的沒錯,若将天時地利人和都算進去,他這是自尋死路,以他之智,必不會在還有選擇的情形下行此事,這其中必有緣故……是什麽原因讓他如此?”
出乎勿離預料,江充雖然肯定了他的說法,但是,卻仍然不改自己原先的設想。在江充看來,趙和依然是足以與自己鬥智的對手,對方行此冒險之事,一定還有某種原因,隻不過他們暫時還未想到罷了。
“不管他要做什麽,現在,我們都先得将他從蛛巢中誘出來,原本我是想以自己爲餌,但現在看來,有更好的誘餌了。”江充思忖了一會兒,然後揚眉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