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
“這邊地下,竟然還别有天地。”
趙和啧啧稱奇。
也難怪他啧啧稱奇,因爲從那井口下去之後,他便進入一處甬道之中,這地下的甬道雖然逼仄壓抑,但卻四通八達,在那昆侖奴帶領之下,他們摸索了一段距離,最後來到現在所處的地方。
這是一間地下密室,房間不大,四個人勉強可以卧下。趙和處于一處入口邊緣,隐約可以感受到有氣流拂動自己的面龐,證明這地下甬道有着自己的通風口。
從裏面帶着灰塵氣味的空氣來判斷,通風口不隻一處,否則就不僅僅是帶着灰塵氣味,而應該是污濁了。
“這些甬道原本就有,一直都是貴山城中那些沒有出路的人藏身之所。”阿圖找到的那個昆侖奴穆加小聲說道:“我們來到這裏之後,經過幾次厮殺,算得搶得了一塊地盤,你們呆在這裏勿要亂走,否則闖到别人地盤之上,我們也保不住你們。”
從這個穆加口中,趙和知道這地下甬道的來曆。當初極西之地,有位君王橫掃蔥嶺以西諸地,一直打到天竺境内,所到之處,興建新城,許多新城以其名爲名,稱爲亞曆山大,而貴山城則是他派出的總督所造城之一。建城之初,便留有諸多排水暗溝,此後城池興廢數度,這些排水暗溝也年久失修,有一部分,便變成了如今貴山城的地下暗道。
貴山城中的不法之徒,将這些地下暗道利用起來,他們将之稱爲“蛛巢”。
曆來大宛國朝廷都知曉此事,但因爲這些地下暗道組成的蛛巢實在太多,也太過隐密,再加上某心當權者也有意利用這些地下蛛巢的存在,因此長期以來,都未能将之清理幹淨。
“接下來還要勞煩你替我們去打探消息,我的兄弟。”阿圖将自己背負的包裹放了下來,然後對穆加道。
“這是光明神的旨意。”穆加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心口。
“那就勞煩了。”阿圖将一個小包遞了過去。
穆加毫不掩飾地接過布包,捏了一捏,借助火把的光芒,趙和發現他的臉上露出的笑容更親切了。
“在我的蛛巢之中,你們盡管放心,你們需要什麽消息?”
“首先是一個秦人,一個年老的秦人,他與如今的貴山城主關系親近。”趙和道。
穆加看了他一眼:“這樣的秦人有很多。”
“不會有很多,他是獨一無二的那一個……找到他,你們的神會給予你更多的回報。”趙和道。
穆加表示領會了他的意思:“既然有首先,那必然還有其次了?”
“其次是有沒有别的人來到貴山,無論這些人來自哪方勢力。”趙和道。
穆加咂了一下舌頭,然後離開了。
“他可靠麽?”樊令側耳聽着,在穆加的聲音徹底消失之後,這才問道。
“不可靠。”趙和與阿圖異口同聲。
樊令瞪圓眼睛:“既是不可靠,我們呆在這裏,過會他帶人來,我們豈不是,豈不是……要被甕中捉鼈?”
趙和拍了拍他的肩膀:“兩回事,他雖然不可靠,但暫時卻不會出賣我們,因爲他并不知道我們究竟是何等身份,我們是通過霍勒和吉骨朵的教派尋到這裏,信奉光之聖靈的教派,可不是什麽善茬,他若是出賣我們,好處未必能拿到多少,但至少這貴山城是别想呆了,甚至整個蔥嶺河中一帶都别想呆了。”
“終究還是有些……冒險。”樊令皺着眉頭。
不必他說,趙和當然知道,自己此舉确實冒險。
但他又有什麽辦法呢?
首先是江充極難對付,這位據說就是《羅織經》的作者——不過趙和自己在精研過《羅織經》之後,倒覺得他有可能是集大成者,而未必是真正的原作者——他曾經在将烈武帝玩弄于股掌之間,誘使烈武帝父子反目,還在烈武帝回過神來之後假死逃脫,哪怕從烈武帝到大将軍暗中追查他二十餘年,他依然逍遙自在。
其次,趙和的目标又怎麽會隻是江充一人!
到了他如今這一步,實在是不容易,雖然江充可能是他身世的知情人,雖然江充可能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敵,但這些其實都不是他來大宛貴山城的關鍵理由。他來此最重要的原因,還是要爲北州尋一條出路。
北州在霍峻之叛被平定之後,隻能算是勉強度過一次危機,離真正能活下去還早着。隻待犬戎人重新整合好力量,再度攜石炮來攻,那北州就很難再得僥幸了。
最關鍵的因素,便在于北州與南疆的交通斷絕,俞龍戚虎在南疆做得再好,絲綢之路上的貿易帶來了再多的物資,也無法直接給予北州援助。所以,必須打通北州與南疆的道路,無論是走天山,還是走蔥嶺,總之北州必須能夠與南疆連成一塊。
可是金策單于不是銅章銀印,他的應對一直都很穩,四平八穩得讓趙和懷疑他是不是與朝堂上的公孫鴻那老家夥同出一門。趙和在過去的小半年時間裏試探了四次,都沒能取得什麽成果,這讓趙和明白,不出奇招是不行的。
以正合,以奇勝。
奇招就在大宛。
這些事情,出于保密考慮,除了極少數人外,趙和并未與别人商量,段實秀對此也隻是略有猜測,甚至連趙和的親衛樊令與阿圖都不知曉。倒不是趙和不信任他們,而是因爲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張嘴洩密。
穆加出了蛛巢之後,便召來一群夥伴。
這群夥伴既有與他和阿圖一樣的昆侖奴,也有粟特人和大宛其餘族人,數量共是十九人。雖然膚色各不相同,但無一例外,都是信奉光之聖靈的光明教教衆。
這光明教乃是拜火教中分離出來的一支,在波斯和河中一帶也曾經盛極一時,但後來内憂外患之下幾近滅絕,哪怕他們逃到蔥嶺來,仍然受到打壓,故此這十九人,已經是光明教在貴山城的大多數信衆了。
穆加知道做事要謹慎,因此并沒有向他們洩露趙和的事情,隻是說聽到風聲,貴山城中似乎有變,他擔心變故會影響到光明聖教複興大計,所以要衆人各自前去打探。
衆人應諾離開之後,穆加自己也出了門。
在貴山城,消息最爲靈通的地方,毫無疑問就是城東南的集市。不過穆加在集市裏稍稍轉了轉,并沒有多停留,轉而向集市更南的一座浮屠寺行去。
此時浮屠教在西域大行其道,大宛國内也不例外,貴山城中有大小寺廟近十座,這些寺廟因爲接近各種信徒的緣故,同樣也是消息靈通之所。
穆加内地裏是光明聖教教徒,但表面上,也偶爾會來浮屠教寺廟參禮,故此,來到浮屠寺中,并不惹人注意。
隻不過他才跨進這名爲迦葉寺的寺廟大門,就不由一愣。
迦葉寺乃是貴山城中諸浮屠寺之首,有僧衆近百,規模不小,往常門口早有客僧迎來送往,但今天門口卻沒有看到客僧。
甚至連那些虔誠的信徒都看不到了。
穆加自己隻是個僞信徒,因此并不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事情,原本他猶豫了一下,正準備要回頭之時,卻聽到寺廟裏面鍾聲響起。
穆加心中一動,當即移步向裏走去。
穿過前院到了中院,穆加眼前擠滿了人,迦葉寺的僧衆和那些信徒們共兩百餘人都聚集于此,隻不過此時衆人面上神情都極爲肅穆。
在他們正前方,一座搭起的蓮台之上,有位紅衣浮屠僧高坐講法。
那紅衣僧唇紅齒白,看上去甚爲年輕,更重要的是,他的模樣并不是西域人,也不是黝黑瘦小的天竺人,而是秦人。
穆加呆了一呆,忙如同周圍的信衆一般,雙膝跪下,伏于地上,混在人群中,然後推了身邊一人正要問,卻被那人不耐煩地推開。
穆加還想再問另一人,突然心中一懔,那高坐于上的紅衣僧,竟然在這兩百餘人中發覺了他的異樣,向他看了過來。
穆加當即又跪伏不動。
那紅衣僧的目光收了回去,然後繼續講法。
原本穆加隻是佯作聽講罷了,但此時他不敢再有什麽異樣,隻能壓制住自己心中的驚疑,側耳傾聽起來。
他表面上裝作信奉浮屠,實際上是光明聖教教徒,在他自己心裏,也覺得自己不可能真正去信奉浮屠教。但聽得這紅衣僧說着說着,不覺聽了進去,隻覺得對方字字珠玑,每一句話、每一個釋意,都講到自己心底去了,又與自己的人生經曆一一應和,到得後來,他心底情不自禁就在想,或許在信奉光之聖靈的同時,再信奉浮屠也是不錯。
但就在此時,高坐在座位之上的那紅衣僧卻突然一擡眼,目光投向人群中的一個。
幾乎在他投向此人的同時,此人也長身而起,以普通人難以比拟的迅捷,向着紅衣僧突了過去。
在突進的同時,那人手中寒光閃動,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已經出現!
“異教徒,去死!”刺客口中咆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