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江畔阿忌


這位謝家寶樹面對王無忌的問題,沉默了一會兒。

良久之後,他才開口:“眼見爲實,耳聽爲虛。”

他雖然隻說了八個字,但他的心意,王無忌已經懂了。

眯着眼睛想了好一會兒,王無忌微微搖頭:“若是此人還在南疆,我倒是可以想法子替世兄引見,但是,此人早就不在南疆了。”

謝楠一怔,旋即揚眉:“不在南疆……他去了北疆,尋找舊西域都護府?”

說完這句話之後,哪怕他向來自诩鎮定,臉上也不禁變了顔色。

他來到南疆,可是一直都聽說趙和正在輪台城練兵,特别是前些時日,新的西域都護府猝然發兵,攻入車師後國,奪取了天山山口道路,更被認爲是趙和親自指揮的一場大勝!

王無忌苦笑了一下,事實上,他也一直以爲趙和仍在南疆,直到此前大軍出動,他才知曉,趙和早已離開了。

自然,此事他不會告訴謝楠,畢竟在九姓十一家——如今是九姓十家的認知之中,他這個西域副都護也算是大權在握,若他将自己在西域軍中根本插不上手、民政事務也隻能搞一些祭祀之類毫無實權的事務告知家族,難保家族不會生出換人的心思。

若真如此,那麽他的前途就完了。

“不愧是謝家寶樹,我隻稍露口風,你便知道他去了北疆。”王無忌緩緩道:“此前攻破車師後國時,擒獲的俘虜已經确認了舊西域都護府仍然在苦苦支撐的消息,而且……趙和還派了幾人前來與俞龍聯絡……”

王無忌将自己了解的情形說與謝楠聽,當謝楠聽到趙和在大冬天翻越天山之時,瞳孔忍不住收縮了一下,待聽到聯絡上舊西域都護府餘部,更是神情一凜。

哪怕王無忌說完事情經過許久,謝楠仍然陷入沉默,直到王無忌有些不耐煩地咳嗽了一聲,他才長嘯了一聲。

其嘯聲綿延持久,繞梁不絕。

王無忌知道這位謝家寶樹擅于長嘯,但這還是第一次聽到。

“世兄何故發嘯?”

“聽此人行事,不嘯不足以神交。”謝楠凜然答道:“吾觀天下英雄多矣,能如此人而行此事者,屈指可數。”

這下輪到王無忌默然了。

若從内心深處來講,王無忌如同謝楠一般,對趙和都是極爲佩服,隻恨不能追随身側,做下這樣流芳千古的事迹。

但是,王無忌很清楚,趙和與他們九姓十一家有着極深的怨恨,無論是在齊郡,還是在鹹陽,雙方明裏暗裏都交過手,甚至到了這西域,九姓十一家還派他來摘了趙和辛苦種出的果子。

所以趙和越是厲害,就越遭九姓十一家的忌憚。

“惜哉,此人竟然不是出自我等纓冠世家之中。”謝楠又道。

然後,他站起身,抱着拂塵向王無忌微微施禮:“多謝世兄了。”

王無忌忙起身:“若是世兄能夠在這裏呆得久些,等趙和回來了,我可以想辦法安排世兄與其一晤。”

他是誠心這樣說,他雖然自視甚高,但心知自己無論是才華還是魅力都比不上眼前這位謝家寶樹,若是謝楠出面與趙和會晤,沒準可以将趙和争取過來。

但謝楠的回答卻出乎他的意料:“不必了。”

“啊?”

“其人雖未見,其事已經見到了,彼雖是當世雄傑,終究非你我同道之人。”謝楠一擺拂塵,仿佛空中有什麽髒東西一般:“既是如此,見之無益,不如不見。”

他說完之後,又向王無忌行禮,王無忌隻能回禮。

這便是世家大族之中繁冗的禮儀了,不過王無忌心裏突然靈機一閃,在謝楠正要轉身之時,出聲疾問道:“上官丞相如何了?”

謝楠身體微微一停,微微側着眼睛,看了王無忌一眼。

如今大秦的朝堂能夠維持平衡,這一方面是因爲大将軍曹猛還算隐忍,另一方面,也離不開丞相上官鴻鎮之以靜的圓滑。至少曹猛與太尉李非之間的矛盾,在上官鴻的調和之下,并沒有暴露在明面上。

而上官鴻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控制和引導着九姓十一家的力量——九姓十一家的門生故吏遍布天下,上官鴻的學生門徒同樣遍布天下,兩者之間有頗多重合之處。有上官鴻在,九姓十一家便是使用些手段,也大體控制在某種規則之下。

所以,雖然大将軍曹猛是權傾天下之人,但穩定天下者,卻是那位看似什麽都不做的丞相。

上官鴻雖然年邁,但他的身體此前都很好,直到當年鹹陽之變、嬴祝被趙和施計趕下台,他的身體突然之間變差,然後爲了穩定平衡朝堂,殚精竭慮之下勞神傷身,身體的問題更大,趙和離開鹹陽赴西域時,便已經看出他的身體有問題了,王無忌來西域前,同樣拜見過上官鴻,也知道他如今常用湯藥。

如今又過了一年,上官鴻的身體隻怕更差,若非如此,身爲九姓十一家傑出人物的謝楠,也不會在這個時候來西域吧。

謝楠看了王無忌一眼,然後又返回了座位。

他伸手示意王無忌也坐下,這一次臉上沒有了傲氣,動作也極爲潇灑不羁,看上去倒不象是出自九姓十一家的禮儀子弟了。

倒象是一個狂放的隐士。

“當初在金陵初與世兄相見時,世兄談吐粗鄙,見識淺薄,我以爲世兄不過是俗物一枚,故此頗爲怠慢。”謝楠徐徐說道:“不意五載未見,世兄不僅膽略大長,眼界智慮也是大增,已非當初江畔阿忌矣。”

王無忌聞道此語,不由一笑:“某當年沉淪酒色,爲世兄所輕,固所當耳,如今風雲欲起,滔瀾激蕩,正英雄奮發之時,若再以俗物自污,恐爲後世笑也。”

二人之乎者也了一番之後,還是王無忌換回白語:“可是鹹陽城中有變?”

謝楠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他一字也沒有說,但王無忌卻已經明白其意。

搖頭,是指鹹陽城中如今還沒有什麽變故,點頭,則是贊同王無忌的推測,鹹陽城中會有變故。

而這變故的源頭,毫無疑問,就是丞相上官鴻的身體。

上官鴻若死,朝堂之上的潤滑劑就不複存在,首當其沖者,就是殘餘的兩位顧命大臣大将軍曹猛與太尉李非之間的矛盾。雖然曹猛與李非看似配合默契,無論是烈武帝活着的時候,還是烈武帝死了之後,二人共事多年,看上去并沒有什麽不可調和的矛盾,但事實上,曹猛乃是外戚權臣,李非乃是法家巨擘,兩人的理念不可能合拍,而且雙方都試圖争奪朝堂的控制權,以令大秦走上自己希望其走的道路,這一矛盾,難以化解。

其實,便是顧命大臣與九姓十一家的矛盾。如今還殘存的三位顧命大臣,哪怕是與九姓十一家關系尚可的上官鴻,本質上都是烈武帝的忠誠臣子,他們對九姓十一家的态度在根本上是一緻的,那就是壓制。隻不過上官鴻采取的手段是壓制一批、拉攏一批,而曹猛、李非則是徹底壓制。若是上官鴻死,九姓十一家絕不會坐以待斃,他們必然要想法子重新回歸到權力的中央,甚至取代顧命大臣,成爲大秦的掌控者。

這是衆人都能看得到的問題,因此王無忌沒有說這個,他深深盯着謝楠,見謝楠仍然泰然自若,便再度問出一個問題:“天子如何?”

這一次,謝楠身體抖了一抖,又長嘯了一聲。

上官鴻若死,除了那兩大衆所皆知的矛盾之外,還有一個更隐蔽但更危險的矛盾有可能暴露出來,那就是天子與大臣之間的矛盾。

說來說去,如今在位的天子嬴吉已經年滿二十了,到了該親政的年紀。

如今還可以用烈武帝遺命來維持顧命大臣們的權威,但是,天子年長,顧命大臣總不能一直統攬權力,終究得歸政天子。上官鴻在時,他對天子嬴吉甚爲尊重,也悉心教導天子執政之道,但上官鴻若死了,曹猛或者李非或者其它什麽人,還會如此尊重天子嗎?

說來說去,面對龐大帝國中的最高權力,誰願意放手?反正,天子年長了,換個年幼點的上去就是,此前鹹陽之變了,曹猛不是已經開了一個好頭麽?

“我明白了……難怪謝世兄會來西域了,當此非常之時,須有非常之人盯住趙和啊。”徹底明白内情之後,王無忌皺着眉,然後緩緩說道。

謝楠仍然沒有回答,但有的時候,不否認就是一種回答了。

王無忌卻歎了品氣,心情更爲沉重:“若是如此……謝世兄,你須得提醒諸位長輩,趙和這裏,恐怕會是一個變數。”

“哦?”謝楠有些意外,既然知道自己是來盯住趙和的,爲何王無忌還是認爲趙和這裏會有變數?

“我能看得出的事情,趙和定然也看得出,隻要他知道謝世兄來了西域,那麽他便能猜到鹹陽将生變故,而且,他與天子關系非同一般,在鹹陽城中,也有自己的耳目,他身邊諸人,也是關系複雜……以他的脾性,不會坐視。”

謝楠微微點頭,王無忌與趙和打過交道,當然更了解趙和。

但他還是微微一笑:“我既然來到此處,就不怕他不坐視!”

(《河内英靈錄》:王無忌少時淺薄,與謝楠會于金陵,爲其所輕。時謝楠處于畫舫之中,遍邀賓客,獨王無忌立于江畔未得上船,乃被稱爲“江畔阿忌”。久之,王謝又會于西域,楠初時高踞,傾之端坐,再而執手贊之,言其已非江畔阿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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