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師姓張,諱衡,字平子。”
段實秀緩緩說出了自己老師的名字。
趙和聽到這個名字時,并沒有他原先想象得那麽激動。
這個名字……其實在他意料之中。
或者說,他在來西域之前,就已經做好準備,于此聽到這個名字,甚至見到這個名字的主人了。
“張先生啊……果然,五賢之會中的第六賢啊。”趙和沉聲道。
段實秀揚了一下眉:“大都護果然一直在追尋先生的消息?”
趙和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啞然失笑。
這還用問麽,自從得知五賢之會的事情之後,他就一直在暗中調查此事,雖然對自己的身世已經不是那麽好奇,甚至有某種超出此外的猜測,但是,若能見到這位張先生,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問上一問的。
特别要替自己那五位困死于銅宮之中的老師問一問張先生,他策劃這一切,所爲者何。
趙和半閉着眼睛,想象着自己遇到張衡時的情形,大約過了幾息時間,他才重新開口:“段長史,張先生如今都還健在,他的壽數……快八十了吧?”
“先生壽已八十一,我最後一次見他是一年之前,彼時正爲他慶賀八十大壽。隻不過先生鶴發童顔,身手矯健,看上去最多不過五六十歲的模樣罷了。”段實秀道。
“那是自然,據我所知,張先生與一位華神醫相交莫契,張先生精通傳說中的越女劍法,他将劍法傳給華神醫,華神醫由越女劍法逆推出猿公劍法,又由猿公劍法再推出引導之術,名爲五禽戲。華神醫将五禽戲傳與當今宰相上官鴻,所以上官鴻雖然也是年過七十,卻依然精神得緊,鹹陽城中,有惡之者稱千年王八萬年龜,便是者上官鴻啊。”
趙和嘴裏說的是上官鴻,但是事實上,卻也在暗指張衡。
段實秀自然聽得出這一點,他眼中閃過一絲怒色,但不等他将自己的憤怒表露出來,趙和便是一笑,欠身對他道:“我說得有些過了,但段長史,你就原諒我一回,畢竟……我是一個自出生起便被人安排自己命運,背負着沉重擔子的不祥之人。”
段實秀從來沒有見過如此蕭索的趙和。
說這“不祥之人”時,趙和雙眼簡直與死魚沒有什麽區别,了無生機。
而他這番話中透露出來的東西,也讓段實秀不好再說什麽。
他對趙和的身份略有猜測,從張衡口中,也稍稍了解了一些此人早年的事情,因此,他很清楚,趙和說得沒錯。
因爲某種原因,趙和從未體驗過親情,雖然五賢之會讓五位賢哲入銅宮教導他,但這又給趙和增添了許多負擔——特别是出了銅宮之後,得知這五賢的真實身份,明白他們做出的犧牲,趙和的負擔就更加沉重。
說來說去,這不過是一個二十歲尚且不足的年輕人。
他能夠不被這副沉重的負擔壓垮,就已經是天賦禀異了。
而造成這種局面的,張衡可以說是幕後推手之一。趙和心中生出些許被人操縱命運的不快,那算得了什麽?
“張先生如今在哪裏?”發完牢騷之後,趙和問道。
這才是關鍵問題。
趙和心中的那些疑問,隻有見到張衡本人,才能給他解答。
“先生一年之前過完八十大壽之後,便獨自西行,去了大宛……他說要借道大宛,前往更遠的波斯。”
“這位老先生!”趙和忍不住笑了一下。
苦笑。
這位老先生八十高壽了,不呆在中原享福,卻跑到西域來吃沙,來西域後還不老實,竟然又跑去了大宛——要知道來北州還可以取道天山之北,除了漫漫黃沙之外就隻有犬戎人能夠給行程造成困擾,但去大宛可是要翻越蔥嶺,爬過天山的趙和很清楚,在翻越高山時人身體會産生什麽樣的不适。
聽段實秀的口氣,張衡還是獨自一人前往大宛,年紀這麽大了,就算身體再好,又能好到什麽地步,沒準就會倒在翻越蔥嶺的路上,無聲無息地死去……
搖了搖頭,趙和收起自己的遐想,他向段實秀拱了拱手:“多謝段長史,若是有張先生别的消息,還請……”
他話聲未落,外頭傳來匆匆的腳步之聲,緊接着,一名護衛來到門口。
正是将昧徹帶走的護衛之一,他手中還拿着一封信,神情有些異樣。
“大都護,從那個大宛人的行囊之中,搜到了一封信。”護衛沉聲禀報道:“信是用我們秦人文字寫的!”
趙和接過那封信,隻看了一排字,臉色頓時大變。
他很少有露出這麽激烈的情緒之時。
他甚至沒有仔細看信中的内容,而是當着段實秀的面,從身後的書架之上,取出一個木匣,打開木匣之後,又露出裏面的一本書冊。
段實秀瞄了一眼這書冊的封面。
這并不是如今大秦盛行的印刷書冊,而是手寫。從封面來看,書的時間稍稍有些長,至少是二三十年前的舊事了。
封面上“羅織經”三個字,讓段實秀眉頭微微一揚。
這三字原本是用朱砂所寫,但是因爲時間久了,所以有些褪色,看上去與幹涸了的血一般。段實秀隻看到這三個字,便隐隐覺得心中發麻,似乎是什麽極不好的東西。
“段長史,你精通公文案牒之術,替我看看,這信上的字迹,與這書上的字迹是否相同。”趙和沉聲道。
段實秀低頭看了看信。
這信是寫給霍峻的。
段實秀有些訝異地看了一眼同樣伸頭來望的郭英,按理說,昧徹是大宛派來與郭英聯系的,有什麽書信,也應該是寫給郭英才對。
但現在看來,大宛不但與郭英有聯系,也與霍峻有某種暗中勾連。
然後他再去仔細看信中字迹,看了十餘字之後,便看到了一個“羅”字,卻與那本《羅織經》上的“羅”字一般無二。
段實秀又仔細揣摩了一番,然後很肯定地對趙和道:“看情形,這本書與這封信,當是一人所作。”
趙和“呵”的笑了一聲,面上卻沒有任何喜色。
《羅織經》的原作者乃是江充,後來落到了溫舒手中,再輾轉到了趙和手裏。
這封信,則是大宛的某人讓昧徹在特定情形之下轉交給霍峻的。
江充。
那位挑唆烈武帝殺死自己的兒子和皇後,将無數人的血塗滿鹹陽街道的江充。
那位早就被認爲死去,卻又隐隐在許多重大事件中露出身影的江充。
那位改變了趙和命運的江充。
若說張衡在趙和命運的幕後推手之一,那麽這個江充,就是趙和早年命運的決定者。
溫舒曾奉烈武帝遺命追捕這個江充,但是一無所獲。
趙和曾經去掘過此人的墳墓,卻發現其墳墓已經被掘過數回。
趙和雖然不作聲,但屋内衆人,都感覺到似乎有一場風暴在趙和的胸膛之中醞釀,這場風暴,可比他方才對張衡的小小抱怨要大得多。
甚至讓屋子裏的氣氛都變得極其壓抑。
“從墨迹來看,寫此信者應當是在半年之内所書,甚至時間更短。”此時尚能且敢說話的,唯有段實秀了。
“是啊,是啊,若是如此,也就是說,半年之内,甚至更短的時間裏,寫此信者應當就在大宛……不過我們何必去猜呢,有人可以詢問……把昧徹帶過來吧,正好,也到了與他說話的時候了。”
趙和輕聲說道,那名護衛卻不敢有半點耽擱,轉身小跑着就出了門去。
段實秀抿了一下嘴,略帶憂忡地看着趙和。
趙和眯了眯眼:“段長史可是怕我因怒而動?”
“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将不可以愠而緻戰。”段實秀道。
趙和點了點頭:“有理,有理,兵法至理……長史對我有些太不信任了。”
“非是我的不信任大都護,而是大都護慣于做此驚人之舉了。”段實秀眉頭皺緊,沉聲道:“我雖不知這封信的作者是誰,但從大都護的反應中看得出,大都護對見到他非常急迫,甚至更勝過見到我的老師吧。”
趙和這一次愣住了。
“如此急迫之下,若是那個昧徹确認,寫信之人就在大宛,大都護是不是要抛下北州,孤身前往大宛,探查此人的下落?”段實秀又道。
趙和面色微微一變,這确實是他的一個打算。
“若真如此,大都護置北州于何地,置我們這些部下于何地?”段實秀追問道。
趙和默然不語,好一會兒之後,才一聲歎息:“人生在世,多有身不由己之時,此前我總覺得這句話是推托之語,如今……不過,段長史,我也要反問一句,北州的安危,你們的希望,難道真的就隻寄托于我一人之身麽?”
這一下,輪到段實秀愣住了。
“北州是北州人保下的北州,若将希望寄于一人之身,那麽此前爲北州犧牲的數以萬計的英烈,豈不是死得沒有價值?你們這些支撐北州的骨幹,即便不是獨當一面之才,也是一時稱職之選,若你們隻把希望寄托于我身上,那你們的學識、才能又有何用呢?”趙和揚眉看着段實秀:“段長史,有的擔子太過沉重,非一人可以擔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