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和毫不掩飾自己的想法,這讓屋子裏的氣氛有些沉郁。
段實秀思忖了好一會兒,終究覺得,自己是沒有辦法也沒有立場去勸說趙和了。
畢竟趙和說得有理,北州能夠在犬戎圍攻之下孤懸于外這麽久,很大一個原因就是九姓十一家等中原世家插手得不深。
若是被他們插手,隻怕早就跪地投降,直接改旗易号了。
所以趙和拒絕九姓十一家之舉,是有利于北州的,而他獨自承擔起九姓十一家的怒火,在某種程度上還保護了北州。
九姓十一家爲了與趙和争奪北州,想來會許諾許多利益,試圖分化瓦解北州與趙和的關系。象段實秀這樣北州的實力派,更會從中得到不少好處,甚至郭英這樣的人物,會被九姓十一家捧出來與趙和分庭抗禮。
在這個過程之中,九姓十一家總得拿出些真金白銀過來。
“是北州拖累了大都護。”段實秀微帶愧色地道。
“我既視北州爲自己的基業之所在,就談不上北州拖累我,畢竟将來,我可能需要北州爲我作戰,爲我提供糧草,爲我流血犧牲。”趙和一揚手,沉聲道:“雖然我認定,大秦的緻命憂患,從來是在國内而不是在域外,但并不意味着我以爲疆域之外就沒有了威脅。外患足以引發内憂,而内憂又可能勾結外患,九姓十一家既然能夠與犬戎相通,安知他們不會與骊軒、火妖相通?”
趙和再度提到火妖的威脅,段實秀眉頭皺了起來,心中突然明了,趙和拿九姓十一家的威脅來說事,其實還是轉移他的注意力,讓他忘了趙和方才安排樊令強娶那粟特商隊女首領之事。
須知北州能在金微山存在下來,面對犬戎的長期圍困,雖然物資緊缺卻不曾斷絕,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粟特人商隊身上。
強娶粟特人商隊女首領之舉,若是趙和自己,還可以勉強說是兩族聯姻,但不過是趙和身邊的親衛,哪怕那位親衛有爵位在身,這也是犯了大忌諱的事情。
“大都護,伊蘇斯之事,還請大都護不要……”
段實秀開口勸說,但話才一起,便聽到一種異樣的聲音。
很快,那原本有些壓抑的異樣聲音變大了起來,近乎成爲呐喊。
對于段實秀或者徐紳來說,這種聲音都不陌生。
哪怕兩人年紀都不小了,此時禁不住面紅耳赤。
“這……這……”段實秀有些惱怒。
無論他如何作想,那聲浪卻是越來越大,幾乎震得半個館驿都在動。
“聽起來似乎是你情我願啊。”趙和微微一笑。
“這終究……”
見段實秀還想說什麽,趙和擺了擺手:“長史雖然與粟特人打交道的時間比我久,但對于粟特人的了解,長史就不如我了。鹹陽城中,我其實就見過粟特人,而到了西域之後,我就更清楚他們了。在我們秦人心中或許是很嚴肅的事情,在粟特人心中,卻未必如此。”
他說到這,不禁一笑,然後又道:“其實何隻是粟特人與秦人之間的差别,便是秦人之中,不同地方,也有差别。我在鹹陽時,關中女子敢愛敢恨,談及床第之事并不忌諱,夜裏少不得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響,便是朝堂之上,也有閨房之樂有勝于畫眉的典故。但我到稷下之後,此地儒家昌盛,禮儀廉恥之風極重,故此床第之私多有含蓄,甚至有那迂腐之輩,言之變色,更有别具用心之徒,自家男盜女娼妻妾成群,卻不許旁人言此事一字,便是頸脖之下稍有露骨之處,便爲其斥責禁絕,這些人中,又以九姓十一家最著。說白了,便是這些人擅權已久,不僅要獨霸财富、權勢,還想要獨占這閨房樂事,巴不得那些黔首泥足之人連男女之事都不知曉,一心隻給他們爲奴爲婢罷了。”
趙和一轉口将事情又扯到了與九姓十一家這樣的世家大族矛盾上來。雖然段實秀明知道他是在胡扯,卻偏偏無法反駁,甚至心裏隐隐覺得,趙和這番話确實有幾分道理。
那些掌握權勢輿論之人,對别人處處限制,自己卻淩駕于各種規則與律法之外!
“其實我們再細想,這一切,不過是他們的苟延殘喘罷了。”趙和又道:“最初之時,這些人以血脈來維持自家權勢利益,貴族血脈天生即貴,低賤之人生而低賤。後來商君變法,以功勳爲貴,他們便又借助多年積累,獨霸學術,所謂詩書傳家,無非就是靠着壟斷學識來獨占權勢。聖皇帝壓制稷下學宮,大力推廣私學,又有造紙與印刷之術,使得天下人皆可讀詩書。他們不能相抗,于是就搬出所謂廉恥禮儀和綱常仁義,憑此臧否人物,獨霸輿論,以此維護自家子孫世代可以身居高位。但今勝于古,後強于今,他們的這一套,能欺瞞一時,不可欺瞞永久……”
說到此處,趙和嘎然而止,扭過頭,看着段實秀,又笑了笑:“段長史,我說得似乎有些多,也有些遠了。”
“不多,不遠,大都護之道,段某已知矣。”段實秀肅然道。
趙和扯了這麽久,當然不是對着他發牢騷,更不是閑得無聊與他說閑話。
兩人雖然在應對霍峻之亂上有過合作,但嚴格來講,他們畢竟是陌生人。彼此之間的熟悉程度有限,哪怕段實秀明白,自己與趙和因爲老師的緣故,可能會有某種淵源存在,但是,象他這樣心智成熟之人,根本不可能爲了老師的緣故,便對趙和納頭便拜。
趙和身上有許多優點,讓段實秀看到了北州的希望,但是同樣,趙和身上也有許多趙實秀不理解甚至反對的地方,讓他不敢輕易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趙和身上。
所以他才會屢次試探趙和,甚至試圖挑戰趙和的底線。而趙和對他的試探和挑戰也做出了回應,現在更是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這一番話之下表明的意圖很明顯:我的理念便是如此,你段實秀若是覺得可以互爲同道,那麽今後就繼續合作,甚至合作得更加深入。若你段實秀覺得道不同不相與謀,那麽北州長史這位置你還可以維持一段時間,過段時間想個法子送你入鹹陽,從此之後,便是陌路之人,甚至是敵人。
段實秀不懷疑趙和有放走他的器量,事實上,趙和能夠将郭英留下來,甚至毫不諱言要将對方培養成自己在北州的繼承人,這一點就充分證明趙和的胸懷了。
他雖然身在北州,但心中關注的卻是整個大秦,乃至整個天下。
段實秀當年随大秦的開拓大軍來到西域,家世隻能說是平平,因此對于九姓十一家這樣的頂級世家,并沒有什麽維護之意。趙和的理念,或者他的爲政之道,将九姓十一家視爲大秦内部潛藏的敵人,将數百年來甚至上千年來留下的某些觀念視作缪種,這等近乎颠覆的理念,段實秀心裏其實是認同的。
但正是因爲認同,段實秀反而難以決斷。
若趙和真隻是一個北庭都護,段實秀毫不猶豫就會支持他了,段實秀相信在自己和更多人才的幫助下,趙和在四十歲之前便可以當上大将軍,到時手握權柄,掃蕩群醜,哪怕不能全功,也可以開創一番新天地,在青史中重重留下名字。
但偏偏段實秀對趙和的出身隐隐有所猜測。
所以他在見到自己的老師之前,實在是不敢做出決斷。
見自己一番話說出來,段實秀仍然是沉默,趙和不免輕輕歎了口氣。
這個段實秀,是他所見到的難得的施政之才,若說此前有誰可以與他相提并論,前輩之中,自然是當朝丞相,那位總說“鎮之以靜”的上官鴻,後輩之中,則是從鹹陽到齊郡都給了他很大幫助的蕭由。
比起上官鴻,段實秀少了幾分油滑,比起蕭由,段實秀又多了幾分經驗——他畢竟爲北州長史多年,積累的行政經驗是蕭由這樣的鹹陽小吏很難企及的。
可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段實秀仍然沉默,也就意味着段實秀并不願意傾心相助了。
還是那句話,道不同不相與謀。
隻是可惜一個人才了。
想到這裏,趙和笑道:“我在鹹陽城中,無論是天子還是大将軍面前都還能說上幾分話,段長史可願意入中樞爲官,以段長史之能,五年之内必爲九卿,到時北州有許多地方都要仰仗長史照顧了。”
段實秀不配合,那就不适合在北州繼續呆下去,這段時間趙和已經熟悉了北州的情形,将段實秀推薦入鹹陽,對二人來說都是一個好選擇。
至于到鹹陽之後,段實秀會不會将趙和的想法透露給九姓十一家,趙和根本不在乎。
反正他與九姓十一家的矛盾,早在齊郡時就已經存在了。
出乎他的意料,段實秀沒有正面回答他的話題,而是沉聲道:“原先不敢告知大都護我老師的名諱,但聽了大都護這番話,老師的名諱再保密就沒有什麽意義了。”
趙和猛然揚眉。
雖然沒有得到段實秀的投靠,但若能知道那位神秘老人的真實身份,那對他來說,倒也是一種意外之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