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史說我不通人情,長史自己爲何在趙都護面前也是如此?”
待趙和走後,徐紳那闆着的臉上難得露出複雜的神情,他看着段實秀道。
段實秀沒有說話。
徐紳又道:“長史與大都護合作,斷了霍峻的陰謀,救北州于水火,這原本是極爲好的開端,自此之後,原本可以上下相得主從和諧,或許能夠成就一段佳話。但長史屢屢面刺大都護之過,言語之中不乏譏諷之意,又在暗中試圖牽制大都護,不欲其涉足民政。如此再三,長史與大都護就算有再多的情份,也會消耗殆盡,到那時,長史會如何死呢?”
他這話說得極重,段實秀知道自己再不回應不行了。
“你不懂的,趙都護身份特殊,若……若我不能确定他是什麽樣的人,有些事情,我根本不能對他說。”段實秀輕聲道。
“可是若大都護與段公不和,甚至起了内讧,那麽整個北州就要遭難,象我這般,既受長史之恩,又得大都護賞識者,當如何處之?”
段實秀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然後道:“你隻要禀持公心,照章辦事,無論我與大都護關系如何,都牽扯不到你。”
“怎麽可能牽扯不到我?”徐紳有些發怒:“我不僅蒙長史舉薦任用,更向段公學了大案牒術,不僅是長史下屬,更是半個弟子……長史若與大都護起了沖突,以大都護手段,長史必不是對手,到時長史身陷牢獄之災,我豈能不伸手相救?但長史若罪名昭昭,我一伸手,又豈不會被大都護治罪?長史若是被大都護處死,身邊難道會少了我的腦袋?”
他這番話一說出來,段實秀啞然。
好一會兒之後,他才苦笑道:“你何必如此?”
“我便是如此!以長史之才,以大都護之德,你二人若有齊心協力,何愁北州前途,便是大秦中樞之權柄,不出二十載也必入你二人之手!彼時大都護爲大将軍,你爲大丞相,大秦泰平大治,不過十年之内的事情!”
段實秀聽得目光閃了閃,又過了會兒,他搖頭歎道:“你不懂的,你不懂的……大都護不可能當大秦的大将軍,絕無可能!”
徐紳不禁訝然。
以趙和此時的年紀功勳,隻要不早夭,大秦的大将軍一職,遲早是他的囊中之物。段實秀認定他不可能當大将軍,這是何其不看好他?
徐紳是聰明人,他旋即意識到,段實秀方才那句趙和“身份特殊”,話語裏還暗藏着某種别的含義。
“徐主事,徐主事!”
就在徐紳還要繼續追問之時,卻聽到有人呼他。徐紳回過頭去,看到叫他的人乃是趙和身邊的那個諸葛明。
“你自去吧,我這裏并無它事。”段實秀面上淡定地道。
徐紳猶豫了一下,段實秀已經邁步向前,而身後諸葛明又催促得急,徐紳隻能留了下來。
“諸葛先生,喚在下有何事?”他向諸葛明問道。
“祭酒相請,還請徐主事随我來。”諸葛明道。
徐紳心裏一凜,卻不能拒絕,隻能跟着諸葛明去見趙和。
趙和離了安定營,卻并沒有走得太遠,而是在一處街角停了下來,等徐紳來了之後,趙和才一揚下巴:“跟上。”
除此之外,他就什麽都沒有說了。
徐紳默然跟在他的身後,暗暗觀察着這位北州的最高領導人。
一路都沒有說話,直到來到都護府對面的館驿之中。
就是趙和當初居住的館驿。
哪怕是在得到北州上下認可之後,趙和也沒有搬入郭昭留下的府邸,雖然郭英已經勸了他好幾回。
他依舊居住于館驿中,身邊随侍也仍然不多,唯一變化的就是多了二十餘名軍士充作護衛。
徐紳跟入其中之後,趙和邀請他來到書房,然後笑道:“請徐主事來,是因爲我有一件事情需要勞煩徐主事。”
徐紳“嗯”了一聲。
趙和已經知道此人脾氣,當即道:“段長史有位老師,這位老師同時也是李弼的師長,你既然精通大案牍術,便替我找出此人。”
徐紳猛然擡眼望着趙和,目光驚疑不定。
趙和緩緩道:“段長史既然說了,我這人有一個大毛病,睚眦必報,那我自然要做點事情,才能對得起他這句話……”
“長史是怕大都護爲犬戎刺殺之事所激,非要立刻報複犬戎人!”徐紳道。
趙和卻不理他的分辯,沉聲道:“我在北州,一直缺少一位能替我搜集分辨各方情報之密情參事,若是你能辦好此事,我身邊的密情參事便是你了。”
徐紳沉默了好一會兒。
趙和身邊的密情參事,可以說是最親近的助手之一,雖然看似地位不高,但權柄卻絕對不小,甚至可以影響到趙和的軍政決策,對于徐紳來說,實在是一步登天的機會。
但要獲得這個機會,他必須付出代價。
代價就是對付提拔他、舉薦他還傳授了大案牍術給他的段實秀。
哪怕是徐紳,面臨這種選擇,也不免猶豫再三,好一會兒之後,他才擡頭應道:“是。”
趙和此時卻是露出感興趣之色:“段長史于你有恩,你爲何會接下此事。”
“我不接下此事,大都護就不安排人去做此調查?”徐紳反問道。
“自然不可能,此事早在我決策之中,隻是一直沒有什麽合适的人罷了。”
“既是如此,換了别人替大都護行此事,爲了博取大都護賞識,難免行事會激進。與其讓别人去離間了大都護與長史的關系,倒不如我來……我相信長史對大都護隻有一片忠心,絕不會做有損大都護之事!”
徐紳這一段表達稍稍有些笨拙,但他的意思趙和卻是明白了。趙和深深望了他一眼,然後揮手:“既是如此,我就不留你晚飯了,希望你能早些給我回複!”
徐紳行禮退出,出門之時,便聽到諸葛明道:“大都護,此人當真可用麽?”
他沒有停下腳步去聽趙和對自己的評價。
打發走了徐紳之後,趙和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然後笑道:“今夜還有點時間,該可以見一見那粟特商隊的頭領了。”
他身邊的樊令哼了一聲:“天都這麽晚了,那粟特商隊的頭領那模樣,有什麽好見的?”
趙和呵的一笑,看了他一眼:“樊老哥,你還在想着那粟特商隊的頭領?”
當初樊令可是曾經将粟特商隊女首領伊蘇斯當成一般的粟特女人,開口詢問過價格的。
樊令老臉微紅,嘴上卻硬挺着:“爲何不能想,胸大屁股大,腰粗脖子粗,上得了炕,下得了田,宰得了豬……”
“少在那胡說八道了,你若有本事,就去将那粟特女人睡了,我算你揚大秦國威,如何?”
聽得趙和這樣說,樊令精神一振,但旋即憂心忡忡:“若真如此,我家中的那位,隻怕要從鹹陽來這裏追殺我,君侯有所不知,我家中堂客,比起戚虎那厮的堂客還要兇!”
旁邊的諸葛明稍稍一愣:“戚王佐的堂客很兇?”
他與戚虎不算太熟,但在來西域之後長期共事,故此甚爲敬服戚虎,知道此人無論是練兵還是領兵都有一套,在軍中可謂不怒自威,卻不曾想,此人竟然家有悍妻。
“你是不曾見過,戚王佐家中堂客,掄起刀就追殺他……”說起戚虎的糗事,樊令口沫橫飛指手劃腳。
趙和咳了一聲,将他打斷,然後催促道:“快去快去,把那個粟特女首領找來,我有事要與她說,對了,還有那位大宛使者昧徹,一并召來吧。”
郭昭遇刺之後,粟特商隊就被堵了回來,此後趙和掌權,他們數次離開都被攔住,想要見趙和趙和又忙着腳不着地,因此便拖了下來。此時聽聞趙和要見他們,伊蘇斯心中總算放松了些:她雖然兩次示好于趙和,但那隻不過是粟特商人多方下注的慣例罷了,實際上,她在最初之時并不是那麽看好趙和。
來見趙和的路上,伊蘇斯已經将這些時日的思緒整理了一遍,自覺有說動趙和的方法,因此到了趙和書房門前時,她胖胖的臉上已經堆滿了笑容。
“伊蘇斯見過大都護。”進門之後,看到趙和端坐于上,伊蘇斯忙上前行禮道。
她身後的昧徹也跟了進來,正待行禮,卻見趙和一擺手。
分立于屋内兩側的樊令與阿圖一左一右上前來,将昧徹夾在中間,直接推了出去。
昧徹大驚,慌忙叫道:“郭都護,郭都護,我是大宛的使者,我帶着我國君主的誠意而來,我們願意與北州結成同盟,一起對抗犬戎……”
他嚷嚷的聲音漸漸遠去,伊蘇斯最初時臉上還保持鎮定,但見趙和盯着自己不說話,她的心也漸漸懸了起來。
“昧徹是我在大宛時加入我的商隊的,我雖然知道他的身份,但是并不知他來北州是何用意。若他有什麽得罪大都護的地方,還請大都護勿要遷怒于我,我願意向大都護獻出三百張獸皮,以示我恭敬……”
她口中如此說着,心裏琢磨着,這一次隻怕自己要大出血一回了。
趙和卻沒有回應她,直到樊令與阿圖回來,趙和才說出一句讓伊蘇斯顔色大變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