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彥等得有些心焦。
安定營畢竟是已經閑置了一段時間的軍營,這裏的房屋修葺做得不好,寒流突至,夜裏讓人凍得直哆嗦,他們一個屋子裏的二十二個人,隻有幹草鋪就的地鋪,沒有卸寒之物,幾乎是抱在一起,這才熬過艱難長夜。
但到得白天,仍然是天寒地凍,讓人難以承受。黃彥原本還想着好生看看那位新的趙都護——在衆人口中,這位趙都護幾乎與郭都護一般威望了——可這一頓凍吃了下來,他一邊抿着鼻涕一邊就隻想着回家了。
自己家中,哪怕沒有什麽家當,但至少不象安定營中這般寒冷。
一邊想着,他一邊向旁邊的同伴身邊擠了擠。
但夜裏與他擠在一起的同伴此時卻将他推開,黃彥訝然相望,看到這幾個同室的夥伴面色都很難看。
“有沒有想喝乳酒的?大都護與長史關照汝等,爲汝等買了木炭,快來一些人,幫着搬運分發木炭!”黃彥正要相問,突然聽到外頭小吏的聲音傳了出來。
黃彥面前夥伴臉上突然露出了驚喜之色,幾乎是跳起來叫道:“乳酒有啥好喝的,我隻愛喝青稞酒……官長,我們願意幫着搬運分發木炭!”
還有幾間屋子裏也傳來願意的聲音,不過那安定營小吏目光轉了轉,直接點到了他們這邊。
“走,走,快去!”黃彥當面的那名夥伴催促道,自己當先出了門。
黃彥還沒有啥反應,他們同屋的二十餘人中,有四個立刻跟了過來,然後又有三人也跟了去。
黃彥眉頭輕輕抖了抖,心中覺得有些訝異。
他認得對面的這夥伴,姓潘名稠,這幾日大夥同吃同住,在他的印象中,此人是那種悶不作聲絕不帶頭的,但不知爲何,今日卻如此積極起來。
不過既然被點着了,他們也隻能都出了門,跟在潘稠身後。
原本屋子裏就冷,出了門覺得更冷,黃彥直接哆嗦了一下,伸手按住自己的頭巾,免得被大風給刮了去。
“等會兒木炭發下之後,各屋都小心些,不要走水,也莫要中了炭毒!”那小吏看了黃彥這一屋的人一眼,然後又揚聲叫道。
黃彥跟在衆人中間,一起随小吏來到了安定營的庫房之中。
這庫房原本儲備安定營所需的各種軍資,但如今安定營隻有他們在,因此黃彥在其中看到的,唯有一些破爛桌椅木闆等物什,再就是還堆了點粟米粗糧。小吏将他們帶到這之後,卻沒有讓他們進入庫房内部,而是吩咐道:“你們先在這等着……開始是誰說喜歡青稞酒的?”
潘稠當即應道:“是小人。”
“你點幾個人,随我進來。”小吏面無表情地道。
潘稠點了點頭,然後連點了四人,都是平日裏與他吃喝都在一起的。黃彥雖然也與他們走得比較近,但這一次,潘稠卻沒有點他,這讓黃彥微微有點失落,總覺得自己被這個小團隊抛棄了。
不過看到被潘稠點到的人,一個個面色都極其陰沉,黃彥心裏又覺得有些慶幸。
潘稠等人被小吏帶入之後,繞過那堆積的木闆、桌椅,到了後邊,便看到堆在一起一簍簍的木炭。
“每一室裏先發半簍,莫要浪費了,你們的一簍在此,等最後再搬回去。”小吏看了潘稠一眼,指了指牆角被單獨放置的一個藤簍說道。
潘稠點頭表示明白,然後與那四位同伴開始,一簍一簍将炭搬了出來。
這種簍子并不是太大,每簍大約裝了五十斤炭,一個男子就可以輕易搬走。他們将搬出來之後,黃彥等人接了過去,然後出了庫房,搬到百餘步外的營房,再每間營房倒出半堆木炭。
那小吏也跟着,每到一間營房,但幫他們引着火——整個安定營中,這些歸來的俘虜們是不允許攜帶任何可能引發火災的物什的,也不允許他們攜帶兵刃,事實上,犬戎人将他們放回來時,除了身上的一身破爛衣裳,原本也什麽都沒有。
他們二十餘人齊動手,也就是幾趟功夫,便将木炭都發了下去。到最後時,小吏又将他們打發回自己的房間,黃彥進了自己房間,才猛然想到,自己這邊的炭反而沒有領來。
他起身正要出去,卻見潘稠迎面走了回來,一見他要出去的模樣,厲聲喝道:“你想做什麽?”
黃彥道:“我們的炭還未……”
他話說到一半,便看到潘稠身後的同伴,已經将一個簍子背了過來。與别的房間隻有半簍不同,他們這一簍炭裝得滿滿當當的,看上去頗爲沉重,至少那背簍子之人,已經有些微微氣喘。
黃彥正想伸手過去搭把手,卻被潘稠一把推開:“休要擋道,讓開!”
黃彥被推了一個趔趄,心中也騰起一團怒火,原本想要與潘稠理論一番,但看到他身邊的四個伴當都面色陰沉,到嘴的話又縮了回去。
如今他隻盼着能夠平平安安回到家中,能不節外生枝就最好。
可他心裏還是覺得不對,坐回自己的草窩之中後,他有些惱怒地望着潘稠一夥,看到他們将那簍炭直接放在了自己的草窩之後,并不是直接将炭倒在屋中間的火塘之内,而是一塊一塊将炭取出。
黃彥眉頭又挑了挑。
此前覺得的諸多不對勁的地方,一件件在他心中浮了起來。
他目光不免在那炭簍上多停留了一會兒,然後便被人有意無意地擋住視線。
小吏進來升了火,然後一聲不響地退了出去,黃彥嘴巴動了動,終究沒有出聲。
幾乎在黃彥起了疑心的同時,跟在段實秀身邊的徐紳猛然停住腳步,再度道:“長史,不對。”
“又有何處不對?”段實秀道。
“長史曾經傳我大安牍術,我天資愚笨,隻能死記硬背……我記得往年北州城中的炭價。”闆着臉的徐紳伸出幾根手指,一邊掐一邊道:“往年此等情形下的炭價,比今日買炭的價格要高出三成以上!”
段實秀愣了一下:“那又如何?”
“今日他們賣炭的價格,根本不賺錢,甚至要折本。”
“或許是他們知道這炭是爲歸來的壯士而備,故此沒有要價呢?”
“這不可能,這幾人報了戶籍姓名,我記得他們都隻服過一次兵役。”徐紳沉聲道。
段實秀腳步也猛然一停。
“我記得他們的戶籍記錄中,并無熱心國事……我記得……我記得……”
徐紳一連串的我記得,讓段實秀眉頭越皺越緊。
事實上,到這個時候,他已經不必徐紳提醒了。
大案牒術是他教給徐紳的,徐紳死記硬背弄下的那些檔籍,他也曾經記過,隻不過随着地位越來越高,事務越來越繁忙,有些已經塵封于他的記憶深處,隻等别人提醒,才會再翻撿出來。
比如說此時。
根據北州的律法,所有成年男子,都必須服兵役,至少三年。此後還可以繼續服,每服一次是兩年,所有的服兵役記錄,都會登記于其戶籍之中,将會作爲評爵的重要依據之一。
若真是熱心國事願意爲國效力,怎麽會隻服一次兵役便不再入伍,怎麽會沒有任何捐資助國的記載……又怎麽會在此時,願意将辛苦得來的炭廉價出售給官府?
段實秀相信,沒有無緣無故的奉獻。
“木炭裏有問題。”他看着徐紳,緩緩道。
“大都護要來見這些放歸的俘虜,每間俘虜的屋子裏都有木炭。”徐紳沉聲道。
“你帶人去,先看能不能抓住這群賣炭人,若他們還在,隻說都護府欲大量訂購木炭,先穩住他們。若他們不在了,将庫房小吏抓住,這些木炭隻有經過庫房小吏才能到俘虜手中。”段實秀心念電轉,已經有了決定:“我去見大都護!”
他安排已定,徐紳不敢耽擱,迅速離開,到了外頭叫了十餘名軍士,急匆匆便向庫房行去。
一邊行,他一邊問道:“那夥賣炭人,是不是還在安定營中?”
随他來的軍士有見到賣炭人行迹的,當即回道:“徐主事,賣炭人已經走了有好一會兒了。”
徐紳眉頭微微顫了一下,面上倒還是那副毫無表情的模樣。
不過他腳下的步子卻更快了。
不一會兒,他便到了庫房,見外頭大門虛掩,他心中微微一定,推門走了進去。
庫房中便沒有人影,隻是在地上,有許多碎的木炭殘渣。
徐紳喚了一聲,方才回應他的軍士笑道:“徐主事,庫房吏方才也出去了,我見着他……”
“已久走了?”徐紳臉色終于變了。
他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可能還是晚了一步。
“就在徐主事來尋我們前……不到半盞茶的功夫。”那軍士也意識到不對勁:“莫非……”
“先不管他,随我去營房,都小心點,挨房搜索。”知道無法捉到賣炭人與庫房小吏了,徐紳咬着牙道。
此時他已經沒有時間去禀報段秀實,他隻能自己做決定并行事了。
但願段實秀能夠和大都護說清楚……
徐紳心中如此念想,但他卻不知,幾乎就在他抵達庫房的同時,段實秀也已經來到趙和休息的地方。
隻不過,這裏空空如也,趙和已經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