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五愁雲慘淡


黃彥喘着粗氣,眺望着眼前的石河關。

這座關城他原本非常熟悉,不僅因爲曾經多次進出此地,更因爲他曾在此駐守過好幾年的時光。

但這一次看到石河關,讓他百感交集。

身爲北州的低級軍官,成爲犬戎人的俘虜,在犬戎部族中充當奴隸近一年之後,他被重新帶回到這裏。與他一起被帶來的,還有千餘處境相同的秦人。

他們作爲奴隸,消息自然不靈通,直到此刻他們才知道,被帶到石河關來,并不是要逼迫他們蟻附攻城,而是要放他們回去——他們将要交換兩千餘名犬戎人。

黃彥覺得很奇怪。

此前北州與犬戎幾乎沒有交換過俘虜,主要是北州欲捉犬戎俘虜不容易,雙方仇恨又深,捉到的犬戎人在經過審訊之後基本都會被處死。因此,這次如此規模交換俘虜,是雙方之間的第一次。

黃彥的心怦怦直跳,他希望這次換俘能夠順利,這樣他就可以回到闊别已久的家中。

隻不過,不知道回家之後家人會如何看他。

想到此處,他心中又有些擔憂起來。

就在這時,一聲慘叫讓黃彥心中猛的一跳。

他循聲望去,便見到幾個犬戎人正一個個将秦人俘虜捉到一堆火旁。

他們到了火邊之後,有光着膀子的犬戎人,以大鉗鉗住一塊燒紅了的鐵,在一個被推來的秦人面上狠狠烙了下去。

那秦人慘叫起來。

黃彥心裏的不安陡然加劇:既然雙方要交換俘虜,犬戎人此時折磨他們,用意究竟爲何?

他心驚膽戰地等待着,并沒有多久,他便也被幾個犬戎人抓住,然後帶到了那個光膀子的犬戎人身前。

光膀子的犬戎人獰笑着同樣在他面上烙了一下,黃彥早有心理準備,卻也痛得大叫起來。

烙完之後,他被犬戎人推走,與此前烙過的俘虜關在一起,大夥相互望望,看到對方面上都是血肉模糊的一大片。

不過犬戎人也就這樣一下,并未做别的事情,衆人痛過之後,面面相觑,不知道犬戎人這樣做是何意思。

黃彥總覺得不安。

好在此後一切順利,到了雙方約定的巳時二刻,他們被犬戎人帶到了石河關下,石河關内,則用繩索藤筐将犬戎俘虜缒下,然後将他們拉上。每兩個犬戎人換一個秦人,五個藤筐同時行動,沒有多長時間,雙方便完成了交換俘虜之事。

犬戎人迅速從石河關城下退走,關城之上,秦人見他們退得如此迅速,隻道他們是怕秦人背約,一個個在背後吐唾沫嘲笑他們。

黃彥等剛被換回的俘虜,都給帶到了城下溪流邊,有一名小吏帶人上來,笑着向大夥連道“受驚”、“辛苦”,旁邊也支起了大鍋,燒起了火盆,按照秦人的習俗,他們将自己身上已經肮髒不堪的衣裳脫了,然後從火盆上跨過去,再跳入溪流之中沐浴洗漱。将自己洗得幹幹淨淨,這才從水裏爬出來換上準備好的新衣裳。

每個人都面上帶笑,小吏招呼他們去那大鍋旁,肉粥的香味讓大夥口中唾沫橫流——在犬戎那邊當俘虜,能不餓死已經是了不起了,遑論吃飽。

黃彥端了一碗濃濃的肉粥,一邊吃,一邊眼淚嘩嘩而出。

淚水流到方才被烙出的印記處,刺痛感讓他回過神來,他三口兩口将熱粥喝完,跑到河邊舀了碗水,對着水中自己映出的影子仔細端祥起來。

這一看,他愣了愣,然後厲聲叫道:“犬戎狗奴,辱我太甚!”

原本衆人脫難歸來,都是不盡歡喜,他這一叫,将大夥的注意力吸引過來。那小吏更是一皺眉,向黃彥走過來:“何故大呼小叫?”

黃彥眼中淚水滾滾,指着自己面上道:“官人請看,犬戎人在我們面上烙了什麽!”

每個秦人俘虜面上都被烙出了印記,那小吏早就看到了,隻不過因爲印記血肉模糊,他看不出烙的是什麽,此時得黃彥提醒,衆人又清洗了傷口,他終于能看清犬戎人烙出的是什麽字迹。

四個歪歪斜斜的秦字。

“滅秦……誅趙?”

看明白這四字,那小吏吸了口冷氣,目光立刻變得冷厲起來。

“我聽聞大秦已經複歸西域,犬戎此舉是欲絕我等歸秦之路!”黃彥道。

那小吏面色有些古怪:“豈隻如此……後邊誅趙這二字,若是在北州給人看到……”

黃彥愣了愣:“對,這誅趙二字是何意?”

小吏深深看了他一眼:“如今我北州已歸屬大秦北庭都護治下,當今北庭大都護名諱趙和。”

黃彥眼睛頓時瞪得溜圓:“大都護呢,郭大都護呢?”

衆俘虜都圍上來,聽得小吏解釋郭昭遇刺、趙和上位,一個個不由得痛哭起來。

他們這些人早就成爲俘虜,因此對這段時間裏北州發生的事情所知不多,甚至不知道郭昭已經遇刺身亡。此時乍聞消息,再想到自己面上被烙了印記,此後前途恐怕也要因此受損,難免悲從中來,難以遏制。

小吏勸了幾句,卻沒有什麽用途。

原本脫困回來的歡喜,很快又被一片愁雲慘淡所籠罩,因此當劉楷處理好防備事務前來查看之時,不禁愣住了。

“怎麽回事,大夥能夠回來,原本是件歡喜的事情,爲何要哭?”他沉聲問道。

小吏小聲解釋給他聽,劉楷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

他行事沉穩,但這同時也意味着他缺乏随機應變的本領,放歸的秦人情緒上的波動,讓他意識到不對勁,卻找不到解決的辦法來。

“我們果然不受待見……”

“原本戰敗未死,便是奇恥大辱,如今面上還烙有這等文字,以後我們在北州還有什麽面目見人?”

“大都護都死了……咱們還有什麽出路?”

“我爲何就沒有死在犬戎人手裏,偏偏活下來受辱?”

這些秦人們一邊哭一邊訴說,劉楷聽入耳中,心裏更是擔憂。

若他們在犬戎人手中未死,回到了北州卻自盡,北州軍民會如何看待趙和?

“諸位,諸位!”他無計可施,便隻能将這個問題上交,因此站到高處揚聲道:“諸位放心,我會将諸位的擔憂上禀,趙都護智慮深遠,必能安諸位之心!”

他不敢怠慢,忙派人将此事通禀趙和。

趙和人并不在石河關——如今的他,正巡視于北州各地,忙着熟悉各地情形,爲犬戎人可能的孤注一擲做準備,交換俘虜這事情原本也不需要他親自操持。得到劉楷的禀報之後,他皺着眉思忖了好一會兒,然後道:“我明日回北州城,這些放歸來的勇士也要回北州城對不對?”

“按照祭酒此前所布置,他們會先回北州城,然後再各自回家。”諸葛明道。

趙和道:“原本我是準備何時與他們見面的?”

“是……”諸葛明看了看手中的一卷書冊,翻了兩頁之後道:“原本的計劃之中,是由段長史見他們并做他們的安置之事。”

“沒有安排我與他們的會面麽?”趙和有些驚訝。

在北州,和趙和此前在别處不同。

北州有十餘萬人口,雖然面積不是很大,但畢竟也有相當于中原數縣之地的範圍,因此各種事務極多。哪怕趙和允諾段實秀不去插手民政事務,身爲相當于郡守的大都護,又怎麽能什麽事情都不管?而且,趙和也有意熟悉地方政務,再加上諸多與軍務有關的事情,讓他忙得不可開交。所以,他的行程根本沒有辦法詳記,隻有讓諸葛明替他來安排。

諸葛明再看了一遍手中的書冊,然後道:“并未安排,段長史以爲,這些俘虜歸來之後,暫時不可大用,須得休養一段時間後重新征召,彼時祭酒再見不遲……”

“呵!”趙和帶着譏意地笑了一聲:“段長史什麽都好,就是疑心病重,說起話從來都隻說一半。”

他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想到段實秀那位“老師”,眉頭又是挑了挑。

正如他說的那樣,段實秀對那位老師,也隻是透露了一半,那位老師究竟是何身份,姓字名誰,他依舊沒有答,隻是說老師會親自告訴趙和。

但如同李弼一般,他也根本不知道那位先生的下落。

他唯一能夠确定的是,那位先生如今應當還在西域,甚至有可能就在北州。

趙和懷疑段實秀所言并不盡實,可是此人既然不肯說,他也不好強迫,甚至當面都不好甩臉色給他——畢竟段實秀是幫了他大忙的,在穩定北州局勢上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因此,他也隻能在背後裏諷刺段實秀兩句來出出氣了。

諸葛明對此心知肚明,隻是無聲地笑了笑。

這位年輕的祭酒與别的裝模作樣的師長不同,在他們面前,是不太裝的。

“不理他,安排一下,明日他們到了北州城,我就去見他們。”趙和道。

諸葛明愣了愣,看了看天色,猶豫着道:“祭酒,明日……是不是有些急了?”

“急就急吧,我們連夜回北州。”趙和也看了看天,此時都是晌午之後了,他稍稍頓了一下,然後笑道:“備好幹糧和飲水,咱們就當又回到來北州之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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