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趙和尚在休息之中,便聽到禀報,犬戎使者呼衍鞬又來了。
昨日這厮碰了一鼻子灰,最後被驅趕回去,今天一大早又出現在石河關下,這讓趙和多少有些吃驚。
“貴使去而複返,所爲者何?”
依然是關城之内,依然是在外邊連屋子都沒有讓呼衍鞬進入,趙和緩聲問道。
“趙都護昨夜所說的條件,兩位單于允了。”呼衍鞬道。
趙和微微一愣:“什麽條件?”
“互換俘虜。”呼衍鞬沉聲道:“你我兩家交戰多年,彼此仇恨已深,欲要互信,須得從這互換俘虜開始,兩位單于已經展露誠意,接下來就看趙都護的了。”
趙和眉頭微微抖了一下。
對方這麽爽快就答應了互換俘虜的條件,這完全出乎趙和意料。
畢竟以雙方如今的局勢來看,北州隻不過勉強轉危爲安,事實上主動權仍然掌握在犬戎手中,金策與銀簽便是有意互換俘虜,也不必這麽着急,完全可以稍稍等一段時間。
對方這樣選擇,肯定别有打算。
但是趙和很清楚,既然呼衍鞬在公開場合裏提出了這次交涉,那麽他隻能答應下來,畢竟挽回秦人俘虜,無論對趙和本人還是對北州來說都是件好事。
因此趙和在稍稍頓了一下之後,便笑着道:“這想必是金策單于拿的主意,金策單于器宇非凡,雖然我是敵人,卻也心中敬服。”
“趙都護意下如何?”呼衍鞬催問道。
“此乃好事,我自然會同意,但是具體細節,卻不是我與你談的……段長史,具體細節,有勞你與呼衍使者交涉,如何?”
趙和回頭望了一眼段實秀,段實秀微微愣了一下,然後點頭道:“既是都護有令,職下自當遵從。”
将談判的事情交給段實秀,趙和自己接下來便是每日與石河關的士卒們泡在一起,操演、訓練,戒備犬戎人可能的偷襲,再就是噓寒問暖,關切他們的生活。
他雖然沒有直接過問,但是段實秀卻很明白他的心意,因此在與呼衍鞬的談判之中,可謂锱铢必較,雙方爲以什麽樣的比例進行俘虜交換先吵了一日,然後又爲進行俘虜交換的時間吵了一日,第三日則在争吵交換地點——犬戎方堅持要在距離石河關十裏之外進行交換,而段實秀則堅持将交換地點放在石河關下。
如此吵了三天,仍然沒有吵出結果,談判一時限入僵局。
第四日辰時,呼衍鞬再度來到石河關下。
被繩索缒上城頭之後,他所見者,仍然是段實秀。
與一衆雄壯勇毅的北州武人相比,這位北州長史笑眯眯的,看上去相對柔和,但經過這幾天的談判,呼衍鞬已經很了解段實秀了。此人雖是文人,但與北州的武人一般,都是那種下定決心便不肯退讓的性子,用秦人的話語來說,就是象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所以一看到段實秀的笑臉,呼衍鞬便覺得頭痛。
果然,就象他料想的那樣,從辰時一直到午時,雙方争論不休,北州人連杯水都不給他,讓呼衍鞬口幹舌燥饑腸漉漉。
就在呼衍鞬怒極欲回之時,邊上突然騷動了一番,緊接着,他看到隻穿着布裳的趙和騎馬過來。
段實秀起身向趙和行禮,趙和望了呼衍鞬一眼,笑着道:“怎麽,如今都第四日了,還沒有談出結果來?”
呼衍鞬憤憤地道:“我帶着一片誠心前來,貴方卻完全沒有誠意!”
趙和在馬上甩了甩鞭子:“你說說,如何沒有誠意?”
呼衍鞬道:“第一日,貴方糾結于交換比例,非要以一換一,我們手中便隻有一千零二十七名秦人,你們手中俘虜人數不隻此數,以一換一,我們吃虧,有多少換多少,這才是公平!”
“第二日,你們說要在十日之内交換俘虜,我們覺得十日時間當放寬至十五日,你們寸步不讓,但我們手中俘虜分布于各部之中,要集中起來,所需時間便不隻十日!”
“昨日,你們又非要在……”
呼衍鞬将這三日争吵不休的幾個矛盾焦點都說了出來,趙和聽到第三點便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呼衍使者,實不相瞞,我如今要回北州城,不能在此久候,所以我今日在此做決定,你看能成那便成,不成的話……此次交涉就作罷了。”
呼衍鞬悚然一驚。
雖然金策與銀簽給他的命令,是拖延一定的交換俘虜時間,但呼衍鞬從兩位單于的态度中判斷出,他們是真切地想要達成協議的。
事實上,犬戎這次聚兵于石河關前,也已經過了好幾天,若長期拖延下去,犬戎大軍消耗的物資就是一大筆負擔。
故此談判不能破裂!
見呼衍鞬面上微露驚容,趙和便又道:“第一條,咱們折中一下,你我雙方以二比一的比例交換俘虜,一個秦人俘虜可換兩個犬戎俘虜。第二條,我們讓步,你說十五日,那便是十五日交換。第三條,你們讓步,交換地點放在石河關下。”
他說完之後,稍稍停了一下,給呼衍鞬思考的時間,這才繼續道:“行的話便定下來,不行的話我要帶段長史走了。”
呼衍鞬心中念頭翻來覆去轉了好一圈,然後咬牙道:“行,便依趙都護之意!”
俘虜的交換比例,北州是做了讓步的,交換的時間其實無足輕重,因此趙和也答應了下來,唯獨交換地點,呼衍鞬其實心中也很清楚,北州不可能答應石河關以外的任何一處地方作爲俘虜交換之地。
因此,趙和這番話直接敲定了談判的框架,接下來的一些具體細節,雙方也就沒有再作糾纏。
待雙方協議已成,殺馬盟誓之後,呼衍鞬便帶着北州的使者回到犬戎營地之中,将殺馬盟誓之舉又重複了一遍。
他心中還有些疑問,送走北州使者後,便來尋金策單于。
“單于,我們真的與北州換俘?”他沉聲問道:“這些秦人,都是好的農夫,其中甚至還有好的工匠,将他們還給北州,哪怕是以一換二,我們都吃虧了!”
他是金策的親信,言下之意很明确,交換俘虜之舉,金策單于沒有任何好處,因爲換回來的都是銀簽的部下,相反,秦人俘虜卻有近半是金策單于部下所獲。
金策卻是微微歎了口氣。
“此次我們損失極大,若不能補回來一些……”金策看了看他,決定還是略微透露一點消息:“銀簽答應了我所請,此次事件之後,他會移帳西行,前往蔥嶺,壓制大宛!”
呼衍鞬眼睛一亮,然後道:“那北州呢?”
須知這些年來,因爲大單于決心西向,所以犬戎不停抽調人手向西而去,雖然也有意從被征服的諸部族、王國中抽人,但是終究還是犬戎人居多。這就直接導緻犬戎在蔥嶺、河中一帶的統治動搖不穩,從而給了大宛可乘之機。
這幾年間,大宛不僅驅走了犬戎駐于其國的僮仆校尉,還征服周邊諸部,已經成爲了犬戎的一大威脅。隻不過大單于、金策不欲多方開戰,銀簽也不願意将兵力消耗在這油水不多的國家之中,這才稍作容忍。
現在銀簽答應西進壓制大宛,必然沒有更多的餘力來對付北州,很有可能就将北州這塊帶着肥肉的硬骨頭交由金策。
金策沒有回應這個問題,面色還有些沉重:“大單于此前來信,說是若沒有辦法短時間内征服大秦,那麽我們恐怕要換個方法與大秦相處了。”
呼衍鞬此前注意力全在北州上,聽得金策這話,才蓦然一驚,旋即明白,銀簽壓制大宛,并不僅僅是此次對付北州失利所緻,更重要的是犬戎已經改變了戰略!
他瞪圓眼睛,看着金策,顫聲道:“大單于此前的西進之略?”
“恐怕要改了。”金策說到這,又補了一句:“是一定要改了,畢竟……”
他話隻說了一半。
他倒是信任呼衍鞬,可是接下來的事情說與呼衍鞬聽也沒有什麽意義。
原本大單于的計劃是與骊軒結盟,分割泰西,但是卻不曾想火妖三族如此兇猛,讓骊軒在泰西都無法立足,不得不謀求東遷。
骊軒東遷,那犬戎就有可能要正面面對火妖三族的攻勢!
想想大單于當真是生不逢時,東邊是國力強盛的大秦,哪怕秦國那個可怕的烈武帝已經死了二十年,但這個國家仍然國力強盛難以征服。向西終于有水草肥美氣候相宜的牧場,結果擴張到半途又遇到了火妖三族的崛起。
但這并不是大單于的錯誤!
呼衍鞬沒有得到完整的答案,但他心裏此時已經掀起了巨浪。
金策一句西進之略要改,在某種程度上是對此前犬戎二十年的戰略徹底否定,呼衍鞬本人倒沒有什麽,但犬戎終究隻是一個打扮成國家模樣的部落聯盟,大單于戰略失敗,徒耗無數人力物力,底下諸部必然怨聲載道,而那些野心勃勃之輩,比如說銅章單于,會不會因此挑戰大單于之位?
若真如此,那犬戎……有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