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衍鞬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端坐的秦人。
白日的時候,他也在戰場之上,就在銀簽單于身邊,因此親眼看到了趙和擊殺霍峻的經過。
此時看着這個秦人,他心中還有些不敢相信。
這秦人的模樣并不是那種肥碩雄壯,雖然看得出他身體中不缺乏力量,但比起呼衍鞬見過的犬戎力士,他真是顯得文弱。
但就這麽一個人,讓犬戎成千上萬大軍望而卻步,不敢向前。
“我聽說犬戎人來了,原本以爲你們是乘夜攻城,不想卻是一位使者。”趙和也打量了一下這個犬戎使者,然後緩緩地道:“不知你是奉哪位單于之命而來?”
“我是奉金策與銀簽二位單于之命來此。”呼衍鞬先是恭敬地跪下行禮——這是犬戎人對于高貴之人所行的大禮,所以當他做出這個動作時,跟在趙和身後的北州諸将們都是微微騷動了一下。
在此之前,北州與犬戎也有使者往來,唯一曾經得犬戎使者行如此大禮者,唯有已故的大都護郭昭。
而且這都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這十年來,或許是因爲北州處處被動,犬戎使者再來見郭昭時,也已不再行此大禮。
“金策也來了。”趙和微微一笑:“他既然來了,想必車師後國那邊的事情,他已經知曉了吧?”
此語一出,呼衍鞬面色大變。
他此次來使,之所以拖到夜晚,就是因爲在營中做準備。金策單于與犬戎營中的一些智謀之士一起,将趙和的行蹤與性格都分析了個通透。他們已經可以确定,在冬天時越過天山來到北疆的秦人,正是由趙和率領。
也就是說,趙和到北疆已經大半年,在這漫長的時間裏,他與南疆應該是近乎失聯的,而車師後國被南疆秦人猝然奪取之事,發生到現在還不足半個月。
趙和是如何知道的?
且不說這麽短的時間之内,南疆怎麽派使者來将消息告訴趙和,單說這段時間爲了奪取北州,金策、銀簽二位單于統下諸部十餘萬人都散布于北州周邊,根本沒有秦人可以穿過這麽密集的封鎖抵達北州!
這也就意味着,趙和預先便知道南疆突襲車師後國之事,甚至很有可能,這件事情,原本就是趙和自己親自布置!
他自己輕身前來北州,借助北州攪起北疆風雲,将金策單于的注意力也吸引過來,然後留在南疆的部屬突襲車師後國,打通通往北疆的通道,奪取與犬戎交戰的戰略主動……此人深謀遠慮,竟至于此?
呼衍鞬是費了好大氣力,才将内心之中的驚訝按捺住,但饒是如此,他面上的細微變化,還是讓趙和确定,自己的判斷沒有出錯。
《羅織經》中“辨色”卷裏,講的便是如何察顔觀色以通過表情判斷一個人的内心活動,得到這部書這麽多年,趙和已經能夠很輕松地使用上面的技巧了。
“我不明白貴人所說爲何……”在停頓了一會兒之後,呼衍鞬有些艱難地蠕動嘴唇,不過很快他就恢複了平靜:“我奉命來此,是爲了下戰書的。”
趙和一揚眉,多了幾分興趣:“戰書?”
“正是,我家兩位單于,憐惜北州秦人飽經戰亂之苦,故此欲與貴人相約,一戰以定勝負。”
呼衍鞬已經意識到自己方才的神情變化可能洩露了些東西,因此說這番話時,面上毫無表情。趙和饒有興趣地看着他,好一會兒也沒有看到他新的神情變化,當下愉快地笑了起來。
有時候,沒有任何神情,本身就是一種神情。
這位犬戎使者是個聰明人,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方才的失态,故此開始補救。但他的補救方法,更證實了趙和方才的猜想,南疆那邊俞龍肯定出兵奪取了車師後國。
在趙和離開南疆之前,便與俞龍、戚虎等一起制定了好幾個奪取北疆的計劃,但是彼時他們對北疆情形并不清楚,特别對北州的事情所知甚少,因此這些計劃都隻是備選。但當趙和與李弼等突襲了工匠谷之後,趙和對北州的局勢已經相當了解,他便派了熟悉西域情形的解羽、應恨等人返回南疆,将自己的決定和對原有計劃的調整帶了回去。
因此,呼衍鞬猜測南疆出師之事乃趙和所策劃,并沒有猜錯。
“如何一戰定勝負?”趙和問道。
呼衍鞬緩緩道:“我方出兵三千,北州亦出兵三千,便在這石河關前作殊死之鬥。”
趙和眼睛眯了眯,然後啞然失笑:“銀簽單于是個蠢蛋,金策單于卻是個人物,他怎麽會想出這樣的計策,莫非覺得我心智尚不及銀簽?”
呼衍鞬怒道:“貴人若是無膽答應就直說,爲何辱我家單于?”
趙和指了指身下的石河關:“你去回你家單于,我答應他們的約戰,我隻出兵三千,許他出兵十萬,戰場便是這石河關。他有本事,就來攻這關城,若沒有這膽量,還是老老實實回去放羊吧。”
他身後諸将都笑了起來。
呼衍鞬此時卻收住面上的怒氣,反而一笑:“貴人原來是說這個……貴人不想知道,我家單于原爲約戰付出的條件是什麽?”
“哦?”
“霍峻及其親信之家人。”呼衍鞬淡淡地道。
趙和身後諸将頓時動了起來。
此時北州内亂基本平定,局面得到了控制,北州城中也開始了事後追責。但是他們驚訝地發現,霍峻及其親信的家人,數日之前便已經離開了北州。不用多想,他們便知道,這些人都被送到了犬戎人那裏。
如今霍峻已死,這些家眷對犬戎來說失去了利用價值,但對于北州諸将而言,讓叛賊全家爲其叛逆惡行付出代價,這才是正确的結果。
不過衆人也隻是稍稍動了一下,然後立刻冷靜下來。
不值得。
隻爲了洩憤,将三千人送出去與犬戎交戰,寄希望于犬戎遵守約定,這根本不值得。
“我方奪取十二座石堡,一共俘獲了兩千餘秦人,其中千人已經爲貴人所放,另有千人,尚在我方手中。若是貴人答應約戰,我們可以先放出其中一半。”呼衍鞬又道。
他說完第二個代價之後,面上浮起一絲笑意,眼睛逼視着趙和:“貴人自然也可以拒絕,但隻要貴人拒絕,那麽明天早上,我方将用抛石機将一千顆頭顱抛還給北州。”
這就是拿俘虜當人質,逼迫北州與他們進行所謂的約戰了。
不僅如此,呼衍鞬又露骨地道:“貴人若不以士卒性命爲慮,就隻管拒絕。”
這一下趙和身後諸将已經按捺不住怒色了。
郭英直接上前:“都護,我來殺了這使者!”
殺了使者,就是最幹脆地拒絕,而郭英自告奮勇,其意不過是替趙和承擔起無視被俘士卒性命的責任。他按劍上前,但呼衍鞬面色卻絲毫不變,隻是盯着趙和。
趙和卻是啞然失笑。
他向後靠了靠,回過頭去,徐徐說道:“李弼那邊消息傳來了麽?”
段實秀上前道:“回禀都護,我來石河關前,他那邊已經派信使來。”
“有多少犬戎偷襲陰陽峽?”趙和又問道。
“數量超過兩千。”段實秀道。
趙和再次問道:“可知這些犬戎隸屬哪位單于?”
“都是銀簽單于部衆。”段實秀道。
趙和漫不經心地用手指對着呼衍鞬一點:“回去禀報你的兩位單于,替我問一問銀簽單于,他還想不想要回自己的這些部屬。”
這一些呼衍鞬氣息一窒。
“或者替我問問金策單于,要不要我乘此機會,替他削弱一下銀簽單于。”趙和平靜地道:“反正我在敦煌之時,已經替他削弱了銅章單于,在這裏再幫他個忙,削弱一下銀簽也無妨。”
呼衍鞬深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心跳略略平複下來。
他很難想象,眼前這位年少英俊的秦人,不但是戰場上的勇将,更是舌辯之上的智者。
他此次冒死而來,不過是金策想要動搖一下石河關内的軍心士氣,特别是離間一下趙和與北州人的關系,但趙和卻另辟蹊徑,反而離間起金策與銀簽兩位單于的關系來。
而且……
趙和還真抓到了點子上。
畢竟銀簽在這次行動之中,不僅耗費了大量的物資财貨,更折扣了不少兵力。特别是從山道偷襲陰陽峽的犬戎人,那可是銀簽手下的心腹悍卒,乃其大帳兵!
若有機會換取這些人平安歸來,銀簽肯定願意付出相應的代價。
又定了定神,呼衍鞬再度開口:“我家單于非常仰慕大秦風物,若是大秦願意将北州讓給我們,我們願以遼東之地交換,兩國可以盟誓,百年之内,絕不相互開戰,爲此我家大單于願意将親妹嫁入大秦爲妃!”
此語一出,北州諸将都是惱怒異常,而趙和卻是微微呆了一下。
北州對大秦來說,最大的作用就是牽制犬戎,除此之外,可以說别無它用。但遼東之地則不然,那裏土地比起北州要肥沃得多,交通也便利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