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簽陰沉的臉幾乎能滴出水來。
他大步走入營帳之中,一腳将馬紮踢翻,然後又摔了一個杯子。
但這些動作并沒有讓他的怒氣得到發洩,相反,他更中惱火。
他很清楚,自己這種作爲,其實是一種無能狂怒,不但于事無補,反而有損自己的形象,甚至傳出去之後,會傷害到軍心士氣。
但他實在是控制不住。
原本得知霍峻是金策單于安排了二十餘年的細作,他是喜出望外,覺得自己多年以來的夙願終于能夠實現了。但是先是霍峻奪取北州大權的計劃失敗,然後霍峻本人又在他眼皮底下,被秦人殺死。這對自诩軍略智謀不遜于金策單于的銀簽來說,幾乎是在臉上打了一記巴掌——不,比被人打一巴掌還要嚴重,因爲此事發生在兩軍陣前,那八名秦人是在他們數千乃至數萬的犬戎人圍觀之下,光明正大地殺了人,然後從容不迫地所長而去。
他卻沒有半點辦法。
沒有救下霍峻,也沒有攔下殺人者。
“城裏出來的那八騎,究竟是什麽人物?”他喘了好一會兒,然後才開口問道。
左右無一人能夠回答,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戰戰兢兢地道:“不如問一問霍峻的親衛,他們是秦狗,他們或許會認識。”
銀簽揚眉:“霍峻的親衛呢?”
“還……還留在城前……”
“那還等什麽,把他們給我抓來!”銀簽厲聲道。
霍峻既然死了,那些親衛也就沒有了多少價值,銀簽的這個命令就很不客氣。
立刻有人沖出去抓人,而銀簽也終于能夠平靜地坐下來了。
等了好一會兒,人也沒有抓來,銀簽壓下去的怒火再次翻騰而出,他霍然站起,正要喝問,這時,外頭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銀簽心裏已經琢磨着,怎麽樣通過酷刑從霍峻的親衛口中得到消息,然後,他看到氈帳被人掀起,緊接着,一個高大雄健的身影出現在他的面前。
“呃……你怎麽來了!”銀簽一愣,面上神色頓時不自然起來。
出現在他面前的是金策單于。
金策單于目光冷竣,掃了一眼他,然後旁若無人地走了過去,直接坐在了銀簽方才的馬紮之上。
這是犬戎人的尊位,按理說,在銀簽的營帳之中,金策不當坐此位,可是金策這樣坐下,銀簽卻沒有半點抗議之聲。
“事情的前後,說與我聽。”金策沉聲道。
他這樣訊問,同樣在某種程度上是對銀簽不尊重,可因爲同樣的原因,銀簽也沒有抗議。
不過他也沒有回答,而是向身邊的親信使了個眼色。
那名銀簽單于的親信上将,将他們如何接應霍峻、霍峻如何自告奮勇來取石河關、然後在關前如何被關内八騎突襲殺死的事情一一說了一遍。整個過程之中,銀簽并沒有什麽太大的錯誤,若說有,也隻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毛病。
但最終的結果,卻偏離了他們事先的預想,甚至可以說,他們得到了一個最壞的結局。
金策在聽到霍峻被擊殺的瞬間閉緊了一下眼睛。
要在北州安插一個間諜是極不容易的,而這個間諜甚至爬到了北州副都護的權位之上,這更是不容易,其中耗費了金策多少心血!這枚棋子,原本他是不想動用,至少不是現在動用的!
“此事何人所爲?”他問道。
“我正派人去打聽。”銀簽終于接口。
金策點了點頭,銀簽看着他,目光有些猶豫,然後試探着道:“你不是回去了麽?”
原本這次來接應霍峻是金策自己的事情,但是因爲臨時出現的變故,金策不得不回軍,可此刻金策出現在這裏,證明那個變故太大,大到讓他不得不改變計劃了。
金策的臉色果然變得更不好看,停了一停,他才澀聲道:“車師後國已經失了。”
“什麽!”銀簽一愣,臉色頓時大變。
車師後國扼住天山南北交通的要道,犬戎控制着此地,他們就掌握着通往南疆的主動權,而此地丢失,他們便失去了主動權。
不僅如此。
“秦人?”
“秦人五月起大張旗鼓征調南疆諸國之兵,我們以爲他們需要花費一個月左右時間才能完成準備,結果……他們實際上隻憑借兩千人就翻越天山,利用車師後國國主不在國内的機會,一舉奪取車師後國。”金策單于澀聲道:“我上當了,這是我的責任!”
這确實是他的責任,因爲他已經接管了對應南疆秦人新西域都護府的全部權力,但這又不能說是他的責任,銀簽很清楚,這一段時間裏金策要做的事情有多少,他精力便是再充沛,也終究有顧不來之處。
更何況,大單于不斷從三部抽調人手,使得他們在兵力上确實捉襟見肘。
可無論如何替金策辯解,都不能否認,這次疏忽讓犬戎在西域的處境更爲艱難。秦人奪取車師後國,這證明秦人已經從戰略防守轉爲戰略進攻!
對于已經處于很尴尬處境之中的犬戎來說,這是雪上加霜。
“西域新都護府的那個都護,那個叫俞龍的秦人……真的這麽厲害?”銀簽又問道。
他是知道金策之智的,雖然金策方才說得簡略,但銀簽相信,他在車師後國應該有所安排,但這安排仍然被秦人擊破。這不是因爲金策愚蠢無能,而是因爲秦人太厲害。
“那個俞龍自然厲害,但是……這次他們出其不意,讓我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南疆那邊傳來的消息,似乎所有的這一切,都與那個名爲趙和的秦人有關。”金策沉聲道。
這不是銀簽第一次聽到“趙和”的名字,在南疆丢失之後,他就已經聽說了這位秦國的使臣。
他還想問些細節,這時他派出的親信終于回來,随之而來的,還有兩名被五花大綁的霍峻親衛。
這兩名霍峻親衛渾身是血,鼻青臉腫,顯然,他們受到了一番淩虐。
“跪下!”被推進來之後,犬戎人叫道。
兩名親衛如同行屍走肉一般,當即跪了下來。
“爲了防止這些秦狗說謊,我們先給了他們一些教訓。”帶他們進來的那個銀簽親信得意洋洋地道。
“出城襲殺霍峻的那八騎……是誰?”銀簽懶得理會他表功的行爲,盯着這兩名親衛,問出自己心中早就想知道的問題。
“是……是郭少君……郭英。”一名霍峻親衛首先答了自己最熟悉的人。
當時他甚至曾與郭英交手,幸運的是未曾死于郭英手中。
“郭英……我知道,郭昭的侄子,看來他還有點本領。”金策點了點頭。
“不過,爲首的是……是趙和。”另一名親衛道。
“趙和”二字一出他口,金策與銀簽眼睛都頓時瞪圓起來。
“霍峻所說的那位大秦使者,就是趙和?”金策騰的站起:“他……他不在南疆,他在北疆?”
趙和奪取南疆之後,犬戎如何會不重視他!
所以金策安排在南疆的細作時時都在打探有關趙和的消息,哪怕在俞龍成爲西域都護府都護之後,也從來沒有放松過。
此前得到的消息,趙和都在南疆,而秦人突襲車師後國的行動,也讓金策确信趙和在南疆,現在卻聽說趙和在北疆!
而且這一瞬間,金策将霍峻所說的諸多事情都聯系起來,他瞪着眼睛,看了銀簽一眼,然後又道:“這麽說來,毀了我炮車,襲擊了匠人谷的,也是這趙和?”
那親衛連連點頭:“就是他,此前我們都隻知道他叫趙郎君,也是最近才知道,他真名叫趙和。那些事情,此前都說是李弼所爲,後來得知,實際上是這位趙……”
“啊啊啊啊!”金策還未做出反應,在他身邊,銀簽突然咆哮起來,猛的一挺身軀,口角竟然有鮮血溢出!
他如何能不怒?
俘虜營被襲,炮車被毀,匠人谷被焚,這三件事情,原本就是他心頭大恨。以前聽聞這是北州年輕一代将領中佼佼者李弼的手筆,他心中的恨意全在李弼身上,可現在,這些事情竟然是趙和做的!
而且,這趙和還在他面前殺了霍峻!
他氣得吐血,金策亦是氣得眼前發黑,身體搖晃。
金策在趙和手中吃的虧,絕對不比銀簽少。
更何況無論是炮車、匠人谷,還是霍峻,實際上都是他的安排,隻不過因爲犬戎内部的權力劃分,才交與銀簽處置。
他與銀簽二人,都是在大漠草原之上赫赫有名了二十餘年,可如今,卻在一個還不知道有沒有二十歲的秦人身上,吃了這麽大的虧!
不過比起銀簽的狂怒失控,金策器量終究要大上許多。
好一會兒之後,他緩過神,一手搭在銀簽胳膊之上,将他安撫住,然後徐徐說道:“不意秦人之中,竟然又出現這樣的英雄……也好,殺死秦人的英雄,不正是你我多年來一直在做的事情麽?”
銀簽雙眼通紅,用力點了點頭:“一定要殺死他,不惜一切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