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昭的靈堂之中,段實秀望了望香燭,又瞄了一眼門口。
恰好在此時,郭英邁步走了進來。
與出去時相比,郭英的神情更爲疲倦,整個人仿佛大病了一場。
跪在地上之後,段實秀聽到他長長歎了一口氣。
“怎麽了?”段實秀關切地問道“少君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郭英陰沉着臉搖了搖頭。
因爲該來吊唁的人幾乎都來過了,所以他二人跪在靈堂之前,并沒有什麽别的事務。郭英一直沉默,目光渙散。
段實秀觀察了他好一會兒,便又開口道“少君,你方才去看那位粟特商人,她情形如何?”
郭英猛然歪過頭,死死盯着段實秀,過了足足有兩個呼吸的時間,他才勉強啓唇“已經好了,我打發她離開了。”
段實秀被他那詭異的目光盯得極是不舒服,他示意周圍之人離開,然後微微揚起眉“少君神情不對,莫非有什麽事情……不欲我知曉?”
此時靈堂之上,唯剩他們二人,郭英仍然盯着段實秀,段實秀靜靜等着,然後聽到郭英道“長史認爲是誰刺殺了我伯父?”
段實秀瞳孔猛然收縮了一下,然後瞄着眼道“少君不是一直說是趙和麽?”
“不是趙和!”郭英說出了一句讓段實秀震驚的話語“或許與他有關,但下手之人,不是趙和!”
此前郭英一直認定,刺客就是趙和本人,如今他突然改口,哪怕明知此事,段實秀也不禁微微變色。
“我此前隻是深恨趙和罷了,他若不來,伯父不會死,所以我說他是刺客……但是,他沒有時間,他進門之時,我看着他,他入門才兩三步便停住腳步,然後诳我進去,将我打昏。那時伯父已經遇刺了,否則伯父必然會召呼警衛。”郭英緩緩說道。
段實秀喉節動了動,眼睛幾乎眯成了一條縫。
“那會是誰呢……最後見着伯父的是我,段長史這麽聰明的人,想來早就懷疑我了吧。”郭英接着又道。
不等段實秀回答,郭英又側過頭,死死盯着他“所以段長史今日幾乎寸步不離地盯着我,所以今日所有的軍務政事,沒有一人告知我……段長史,其實你們都在懷疑我,包括方才那粟特女商人帶着大宛秘使來與我相會,你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對還是不對?”
他終究是年輕,心中思慮難平,被段實秀一試探,便将心裏的話盡數吐了出來。這一次輪到段實秀默然不語,過了一會兒才輕聲道“若趙郎君不是刺客,那麽少君就是最後見到大都護之人。大都護遺體我仔細觀察過,沒有任何防備,刺客是他絕對不曾想到的人。”
最後與郭昭見面之人,必定就是刺客,而且那個刺客肯定是郭昭非常熟悉也非常信任之人,因爲郭昭死後的模樣,證明他完全沒有防備。
這世上還有誰比郭英更讓郭昭熟悉、信任?
郭英臉上已經沒有絲毫血色,他緩緩點頭“是啊,是啊,若不是趙和,那就是我嫌疑最大了……趙和若是活着倒還好,若他死了,那麽必然是我殺人滅口,我被擊昏之事,并無旁人在場,那想來也是我自編自演……最後,你們以我弑親之罪,将我處死……現在我有些明白趙和爲何發現伯父遇刺卻不動聲色了,因爲這個陷阱,根本讓人辯無可辯,掙脫不得!”
段實秀有些訝然地看着郭英。
這個郭英,才是一直以來被郭昭當作繼承人來培養的郭英。
他冷靜下來了,他認清了局面。
“那麽少君,大都護之死,是否與你有關呢?”段實秀此時也不諱言,直接開口問道。
郭英抿緊嘴,目光閃動,再次盯着段實秀“我若說沒有,你信麽?”
段實秀揚了一下眉“我說信,你信麽?”
郭英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所以……所以……”
他正要再往下說,突然間外頭傳來動靜,緊接着,一個人急沖沖跑了進來,到段實秀耳畔低語了兩句。
郭英聽到了“找到”、“已死”四個字,心念電轉之間,他神色微變“發生什麽了?”
段實秀看了他一眼,沒有作聲。
郭英心中焦急,忍不住又道“段長史,你莫非真的要做得如此難看?”
段實秀用手将自己支撐着從地上爬起,輕輕歎了口氣“少君好手段,少君好心思。”
“怎麽回事!”郭英怒道“告訴我!”
“找到趙和了,不過……他已經死了。”段實秀看了郭英一眼“爲少君之人殺死。”
郭英愕然。
然後他急忙分辯“這如何可能,這段時間,你寸步不離,我幾時派過人去追殺趙和?”
“呵呵……”段實秀毫無感情地幹笑了一聲,然後看了看外邊“去将所有人都請來吧。”
門口有幾名小吏守着,聞得他的吩咐,一個個都快步跑了出去。
郭英心中焦躁,忍不住又叫道“段長史,你這究竟是在做什麽?”
段實秀深深看了他一眼“自然是召集衆将,發現了趙和的事情,難道我還能隐瞞?”
北州高級将領幾乎都在大都護府附近,或是在門口守候,或是在廂房休息。小吏們飛奔而出,不一會兒,衆人便齊聚于此。
“聽聞發現趙和了?”韓罡也在其中,一見面便問道。
“确實如此。”段實秀道。
韓罡精神一振,雙眼幾乎要噴出火來“人呢,人在哪裏,别的不說,先讓老子痛毆一番再作道理!”
“韓老四,你咋唬個什麽,還輪不到你出這個頭!”一個向來與他不對付的将領叫道“要痛毆,也是我先動手!”
“呸,先與四爺我分個高下,若你能打得赢我,讓你先動手何妨?”
他們嚷嚷起來,郭英面無表情地看着,以往他覺得這些叔伯們是通過這樣的争吵來表達感情,但今日他仔細看來,卻發現這樣的争吵底下,其實都有着權衡與交換。
他緊緊抿着嘴,目光又瞄向段實秀。
今天段實秀的表現讓他覺得有點不對勁,按理說,段實秀不當如此。他隻是北州的文吏首領,說好聽點是北州政事第一人,但事實上論及權勢,在場的任何一名将軍都不遜于他——除了那位新被任命然後打發到山溝裏去練兵的李弼外。
但在郭昭去世之後,這些高級将領各有算盤,郭昭副手霍峻又不能完全壓服他們,而郭英這個侄子也不好出頭,段實秀倒是最合适的平衡者。隻在衆人之間做平衡,卻沒有決定權。
想到這,郭英意識到,自己對于段實秀此人在北州的重要性似乎還認識得不夠。他甚至可以想見,接下來,無論是他本人,還是任何一位将領獲得了北州的控制權,都需要借助段實秀來彌合各方之間的關系,也需要借助其人能力來維持北州政務的運轉。
“諸位都且安靜下來。”正當靈堂之前鬧成一片之際,段實秀的聲音适時響起“諸位若是能将大都護吵醒來,那就隻管吵去,若是不能吵醒,先将今日之事解決了再繼續吵吧。”
他聲音不大,往常想要讓大家安靜下來,大家十有八七不會理睬。但今日衆人卻都靜了下來,隻不過方才争吵的衆人還會交換很隐蔽的眼神。
以前郭英沒有注意到這種眼神交換,今日卻觀察得清清楚楚。他突然間想明白了,爲何伯父郭英想讓趙和擔任大都護,而隻讓他當副都護。
确實,自己的這些叔伯們,都不是省油的燈。
衆人都安靜之後,段實秀這才繼續道“方才……大約是一刻之前,巡城小吏前來禀報,發現了趙和。”
衆人又騷動起來,隻不過這次騷動很短暫。
段實秀又接着道“隻不過發現時,趙和已死,現場除了趙和之外,尚有……易小郎與楚三娘。”
聽到這兩個人的名字,有人低低問了一聲,然後立刻明白他們是誰。
易小郎易況,在場的偏将軍易神通幼子,楚三娘楚紅巾,在場的牙門将軍楚鶴齡三女。
便是郭英,也不禁眉頭一揚,露出意外之色。
易況與楚紅巾,都是他的伴當,也算是他的死忠。易神通與楚鶴齡二人,是北州諸将裏少數早就表态支持他的人。
怎麽會是他們發現了趙和?
段實秀面無表情,繼續向下說“巡城小吏發現他們時,易小郎與楚三娘帶着十餘個少年,手執兵刃,他們聲稱是奉少君之命,捉拿趙和,但趙和試圖反抗,因此被他們所格殺。”
衆人呼吸都是一屏,所有人的目光齊齊轉向郭英,郭英面上完全沒有血色,他死死盯着段實秀。
他感覺自己象是掉進了一個羅網之中,又象是被關進了一所鐵屋子裏,無論他怎麽掙紮,羅網隻是越來越緊,屋子裏也越來越憋悶。
他不知道這羅網是誰爲他而設,也不知道這鐵屋子是何時建起,他隻知道一件事情。
“我……不能呼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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