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實秀邁着沉重的步伐,再次走進了郭昭的書房。
此時都已經是醜時時分,忙乎了大半夜,他身心俱疲,但卻不得不繼續強打精神支撐下去。
書房裏擠滿了人,段實秀一進來就皺緊了眉,他看了一眼圍聚于此的那些将領們,又望了望不知所措的郭昭家人,目光最後停在了郭英身上。
郭英跪于地上,長時間的哭泣讓他嗓音已經完全嘶啞了。
“諸位,呆在這裏于事無益,諸位還是趕緊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段實秀沉聲道“如今大都護不在,人心各異,諸位隻有在自己的位置上,才能穩住局勢”
他話聲不大,不過在如今一片沉寂隻是偶爾有啜泣之聲的情形下,讓人有一種無法拒絕感。圍在書房中的諸将大多數都出去了,唯有霍峻,得了段實秀眼神示意,留了下來。
“還有你們,大都護既然仙逝,喪事總要準備起來,你們守在這裏做何,快去将準備事宜辦好”緊接着段實秀又對那些郭府家人道。
郭府家人也散去,隻餘一個仆從留在這裏照顧郭英。
屋子裏總算寬敞些了,段實秀陰沉着臉,走到郭英身前“少君,将事情再說一遍”
郭英哭得有些昏沉,因此并未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直到段實秀揪住他的胸襟又喝了一聲,他才回過神來。
“趙和趙和他安敢如此”郭英顫聲開口“他竟然做出這等事情我伯父原本都想着要回歸大秦,他卻,他卻”
“我要聽的不是這個,而是事情前後經過,并非少君你的判斷”段實秀打斷了他。
郭英愣了愣,直直地看着段實秀。
平日對他相當客氣的段實秀,此時目光冷然,望着郭英時仿佛并不是在看北州的繼承人,而隻是一個普通的北州青年。
郭英喉節動了動,很想問一聲段實秀安得如此,但旋即明白過來。
郭昭在,他是理所當然的北州少君,大都護的繼承者,但郭昭不在,一切都未有定數。
這一瞬間,郭英覺得自己想透了許多事情。
他又看了看旁邊的霍峻,同樣陰沉着臉的霍峻對他點了點頭,郭英吸了口氣,開始将自己如何陪同趙和來到書房前,趙和如何單獨進了書房,又如何将自己诳進去然後打昏自己的事情詳細說了一遍。
“也就是說,你并未見到趙和刺殺大都護”段實秀聽完之後眯着眼睛。
“雖未見到,但當時屋中就隻有他與伯父二人,若非他所爲,難道還會是伯父自己”郭英帶着怒氣反問。
段實秀目光向着仍然端坐于座椅上的郭昭望去。
他的目光深幽,然後擡頭看了霍峻一眼,霍峻微微搖頭。
兩人配合時間久了,因此也有默契。他們不是郭英這樣的毛頭小子,他們很清楚,單憑郭英那一句話,并不足以推測出趙和刺殺了郭昭。
“大都護今日會做出何種決定,你清楚不清楚”段實秀又向郭英問道。
郭英喉節又動了動“我方才說了,伯父想要歸秦。”
“直到最後一刻,大都護都沒有改變心意”段實秀再問。
“并未,雖然我又勸了一回,但伯父心意已決。”
段實秀點了點頭,此時那些仆人又有幾人回來,他們擡來小床,準備将郭昭放在床上,隻不過看着郭昭胸前的短劍,誰都不敢去拔劍。
段實秀道“少君,你替大都護拔了劍吧。”
郭英掙紮起身,踉跄了一下,伸手去拔劍,但手搭在劍柄上時,整個手又顫抖起來。
“快些,還要替大都護整理儀容。”段實秀面無表情地催促道。
郭英回頭又望了他一眼,然後咬住牙,将劍拔了出來。失了劍的支撐,郭昭的遺體滑倒下來,被段實秀與霍峻伸手抱住。然後兩人一起動手,将遺體擡上了小床。
段實秀回臉看着郭英,郭英仍然抓着那柄劍,渾身顫抖,魂不守舍。段實秀過去拍了拍他的肩,順手将劍接了過來“前來吊唁的人會有很多,你是大都護唯一子侄,速速換上衰衣無論如何,我們要好好送走大都護這最後一程。”
郭英應了一聲,看着段實秀與霍峻二人聯袂出了門。他心中突然一片惶然,隻覺得自己孤立于天地之間,哪怕身處這書房之内,卻仍然是無依無憑。
望着小床上伯父的遺體,他忍不住又哭出聲來。
段實秀與霍峻二人出了門,段實秀忍不住歎了口氣“少君還是年輕了些,經曆得少了。”
霍峻也歎道“以往有大都護在,我們總覺得還有時間,可以讓少君慢慢學如今怎麽辦”
二人都是默然無語。
片刻之後,霍峻又道“找到趙和了麽”
事情發生之後,整個大都護府都是一片慌亂,段實秀挺身而出,将各方事情安排下來。他雖然隻是文官,但在諸将心中也頗有威信,此時衆皆茫然,衆人很自然地就按着他的吩咐辦事。緝拿搜查趙和的事情,也是他一手操持,因此霍峻才有此問。
段實秀搖了搖頭“問遍了仆役,都沒有人看到他他跑得倒是快。”
霍峻哼了一聲,咬牙切齒地道“他跑不出北州他的那些手下呢”
“沒有抵抗,似乎早有準備,自願被押入牢中,我也沒有爲難他們。”段實秀道。
霍峻有些訝然“竟然早有準備果然早有準備”
段實秀歎了口氣“我與趙和打的交道不多,以霍将軍所見,此人究竟是不是兇手”
霍峻眼中寒光頓時閃了起來,他盯着段實秀“你莫非覺得他不是兇手”
“難道霍将軍隻憑如今這些許線索,便覺得他是兇手”
霍峻一把抓住他,死死盯着段實秀的眼睛“若他不是兇手,還有誰會是段長史,你想要北州生亂麽”
段實秀沉默了會兒,然後緩緩道“我自然不想北州生亂,但是我原本是從中原流落于北州的一介書生,若無大都護,三十年前我就死了,所以,我不但不能讓北州生亂,我還要找出兇手,爲大都護報仇”
霍峻松開手,哼了一聲“那還要你說”
“我回去換身衣裳。”兩人在黑暗中沉默以對,霍峻沉聲說道。
段實秀點了點頭“我也回去家中總要交待兩句,接下來的日子,有的忙了。”
他二人原是便服來赴宴,此時要回去換上衰衣,好在北州城不大,二人的家宅離得也近。
不過是一刻鍾的功夫,段實秀便回到了自己的宅中。
身爲北州長史,他的宅邸面積自然不小,但因爲北州上下都窮乏,他這個長史更是被衆人盯着,所以他的家中除了一妻二孩之外,便隻有兩個仆人。若大的宅邸空空蕩蕩的,他自己走在其中,都覺得荒涼。
心裏想着今日之事,他來到了自家卧室之前,然後雙足一定。
情形不對
大都護府那麽大的動靜,他家離得如此之近,按理說,家人早就該被驚醒,可此時此刻,他卧室之中卻是一片漆黑。
他轉身要走,卻聽到屋中一個聲音響起“趙某見過長史。”
段實秀慢慢轉身,便看到卧室門前一個黑乎乎的身影,借着星光,依稀可以看出正是趙和。
趙和手中還抓着一具弩,在他身後,卧房的門敞開着,隐約聽到了低低的哭泣之聲。
“長史放心,尊夫人和令郎令愛都無恙,隻是令愛年幼,膽子小些,被我這不速之客吓哭了。”趙和聲音裏帶着一些苦澀“長史乃是北州智者,知道如今我的處境,想來些許冒犯,長史不會罪責于我。”
段實秀面色已經恢複了平靜,他看着趙和“朝廷讓你來,莫非是讓你先殺大都護,然後再誅我這長史麽”
趙和歎了口氣“長史不必試探,今日事情,乃是有人苦心積慮布局所爲,大都護非我所刺。”
“那你爲何擊昏少君然後逃走”段實秀質問道。
“以郭少君脾氣,還有他一心想着投靠大宛人,當時那種情形,會容得下我解釋麽”趙和反問道“而且那種情形之下,換長史是我,第一個懷疑布局之人會是誰”
段實秀沉默了一下“你懷疑是少君”
聽他這樣一問,趙和心中頓時雪亮,段實秀心裏隻怕早就确實自己并不是刺客,而是另有所疑。
他心中稍稍一松。
今日之事,雖然布局者布下種種疑障,但因爲事起倉促,也留下了諸多的破綻。關鍵問題在于,趙和是不是有機會爲自己辯護,若是沒有機會辯護,那麽刺殺郭昭的罪名,肯定會扣在他的頭上。
“彼時我與郭英一起到了書房之前,郭英停下腳步,讓我一人入内,我才進門,便察覺不對,距離門口不過兩步,便停了下來。”趙和緩緩說道“我看到大都護端坐椅中,但頭垂胸前,仿佛睡着一般,于是我便诳郭少君入内。若大都護無恙隻是睡着了,我二人對話,大都護自然被驚醒,若大都護出了意外”
說到這裏,趙和聲音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