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生可畏?”
郭英停住腳步,在門前想了想,然後忽然笑了起來。
他眼睛眯了眯,邁步出了門。
如同郭昭希望的那樣,郭英出了都護府,便來到了館驿之中。
因爲此前從來沒有來自朝廷的使者,所以北州的館驿,原本是接待犬戎或栗特、大宛等部族使者的,條件相當簡陋。
當郭英抵達之時,看到趙和的那些随從們正自己在打掃院落。
長期缺乏照料,所以院落裏雜草叢生,枯葉滿地。趙和的這些随從們忙得不亦樂乎,卻沒有誰出聲抱怨。
郭英心中微微哂然。
從這個細節不難判斷,趙和的随從都是出身卑賤之輩,所以才會自己動手如此熟練。
這麽說來,他自稱在市井之中與當今大秦皇帝結交,倒有可能。
見到郭英到來,諸葛明将掃帚放下,上前拱手行禮:“郭少君來此,可是有事?”
郭英瞄了他一眼,此人雖然外表文質彬彬,但從他粗粝的手掌與面容不難看出,也是一個慣于做粗活的。
他微微點頭算是回禮,然後笑着道:“方才得了伯父之令,來看看趙君是否還缺了什麽,趙君人在何處?”
諸葛明不慌不忙地又拱手行禮:“我家祭酒正在屋内,郭少君請。”
他伸手示意,也不通禀,直接帶着郭英便走向正屋。郭英一邊前行,一邊好奇地道:“我聽别人稱呼趙君,不是都護便是趙侯,也有呼爲主上的,唯獨諸葛君稱之祭酒,不知這是爲何?”
諸葛明笑道:“在下出身稷下學宮……”
聽到稷下學宮四字,郭英神情一怔,然後肅然叉手行禮:“郭某失禮了,不意諸葛君竟然是稷下弟子!”
郭英對于大秦的印象是非常模糊的,無論是大秦都城鹹陽,還是大秦天子,他都從未見過。但稷下學宮的大名,他卻是牢牢記住,原因無它,他的伯父郭昭,便是出自稷下學宮,而追随郭昭的諸多宿将之中,也有不少乃是學宮學子或者劍士。
當初烈武帝經營西域,征調關東良家子,不少稷下學宮出身的人應募,這些人雖然來自不同地方,但因爲同出自稷下的緣故,自然而然就在這舊西域都護府裏形成了所謂的稷下黨。
諸葛明笑了一下:“我在稷下不過是無名之輩,趙祭酒在稷下之時,那才是風采無雙。”
他是個聰明人,自然看得多,郭英對趙和頗爲輕視,至少是不服氣。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輕,沒有辦法改變郭英的偏見,不過在談話中捧一捧趙和還是做得到的。
果然此話一出,郭英立刻會意,情不自禁失聲道:“趙郎君莫非是稷下學宮祭酒?這麽年輕的稷下祭酒?這怎麽可能?”
他一連串的問題說了出來,滿臉都是不敢置信的神情。
諸葛明揚了揚眉:“趙祭酒身兼數家之長,不僅學問淵深,而且德行高潔,如何作不得稷下祭酒?”
郭英嘴巴動了一下,心中仍滿是懷疑,不過他懶得說什麽,畢竟諸葛明的話語無法應證,而且就算揭穿其謊言,也沒有什麽意義。
他本來還想問問稷下學宮的一些細節,但二人說話之間,已經到了正屋門前。
諸葛明揚聲道:“稷酒,郭少君來訪。”
郭英停住腳步,片刻之後,便見趙和親自到了門口,而阿圖則緊随其手。
郭英的目光在阿圖身上打了個轉兒,他在西域久了,但因爲困居于北州,如同阿圖這樣來自昆侖州的人也向來少見,隻是在栗特人的商隊中曾經見到過一兩人。
“這位趙郎君雖然好爲大言,他的随從說話也是虛多于實,但他手下來源倒是極廣……就連昆侖奴也有,當真是奇了。”
郭英心中如此想,面上堆着笑道:“在下來此,是看看趙郎君這裏還有什麽需要的……鄙處偏居漠北,條件簡陋,比不得鹹陽那樣繁華便利,并不是有意怠慢郎君。”
趙和笑道:“我在鹹陽城時,也不喜歡高樓華廈,甯可居小院眠陋室,并無多少講究。此處可以遮風避寒,不須風餐露宿,已經比我們這一路上要好得多了。”
趙和說話時語氣和緩,沒有絲毫怨氣,但是郭英自家心知肚明,将趙和一行安置于此,其實是有些失禮的。
不過這是郭昭的安排,郭英無從反對。
“那麽趙郎君可還需要什麽?”他又問道。
趙和略一沉吟,然後笑着指了指樊令:“我這随從,無酒不歡,此前因爲軍務,不許他飲酒,如今既然已經安頓下來,還請賜酒。”
郭英愣了一下,沒有想到趙和真的會提要求,更沒有想到趙和所要的僅僅是給自己的伴當随從提供酒。
他忙連聲應了下來:“諸位遠道辛苦,區區酒水算得了什麽,我們北州别的沒有,葡萄酒、羊乳酒管夠!”
說完之後,他回頭吩咐了一聲,立刻有随從小跑着出去。
趙和見他這般作态,情知他是有意留在此處,便一伸手:“站在這裏卻是我失禮了,郭少君,請進。”
郭英随他一起入了屋,落座之後,郭英又看了一眼周圍,這屋子裏确實簡陋,可以說什麽都沒有。他心裏稍稍有些不安,覺得伯父這樣安排似乎有些不妥,便笑着道:“這屋中太過簡陋,我讓人再送些物什來……”
趙和擺了擺手:“不必多此一舉,我來北州,是傳達朝廷消息的,而不是來享樂的。”
兩人說來說去,都是圍着這些完全無關緊要的話題在談,郭英想要趙和先開口說正事,但趙和卻始終不提及正事,這讓郭英心中漸漸有些焦躁起來。
想了一想,郭英道:“聽聞趙郎君曾爲稷下祭酒?我雖然遠處北州,但稷下學宮之名,卻也屢屢聞及,心中實向往之,還請趙郎君與我說一說稷下人物風貌。”
趙和笑了起來。
他将稷下學宮的一些情形緩緩說與郭英聽,最初時郭英是本着挑刺的心理聽的,但将趙和所言與自家長輩們說的稷下學宮一一應證,發覺趙和所說的竟然大多數可以證實。那些少數與長輩們說的不一緻的地方,也可能是因爲時間過去數十年而發生了變化。
看來趙和即便不曾爲稷下祭酒,但曾經在稷下學宮呆過不短的時間,這一點沒有假了。
想到這裏,郭英稍稍前傾身體,凝視着趙和:“趙郎君,朝廷遣趙郎君爲使,不知準備如何安置我北州上下?”
趙和看了他一眼,心中暗暗又笑了起來。
從郭英這一句話裏,趙和又推測出一些東西。
《羅織經》中有一卷名爲“言行卷”,便是教人從對方一言一行中窺探其内心真實想法的。
郭英問的是如何安置“我”北州上下,這一個“我”字,分明透露出他對北州的看法。他将北州視爲己有,才會如此措辭。而且,他在北州并無實職,隻不過是郭昭唯一的侄子,原本不該由他來問朝廷對北州的處置。
“我們出使于阗經營西域之時,尚不知北州之事。”雖然覺察到郭英心中有某些不合适的念頭,但考慮到他特殊的身份,趙和還是對他說道:“我們在南疆擊敗犬戎之後,才知道舊西域都護府尚存于北州。朝廷于南疆設新西域都護府,又以我爲北庭都護,便是爲了接應北州。”
郭英眉頭輕輕動了一下,他對朝廷的這一處置是非常不滿意的。
北州如今還頂着西域都護府的旗号,朝廷另設西域都護府,又以北疆爲北庭都護府,這置北州于何地,置郭昭于何位,置他郭英的利益于何處?
趙和看到他眉頭輕動,便又繼續說道:“彼時朝廷對北州之事知之不詳,如此應對,也是臨時之舉。如今我既然知道了北州實情,待擊破犬戎,盡複北疆之後,朝廷必不會吝惜名爵封賞。以郭都護之功勳,關内侯之爵,尚不足賞,以我對天子和大将軍、丞相的了解,少說也是一個徹侯,甚至有可能爲大秦世襲異姓王公。”
當趙和提到異姓王公之時,郭英神情沒有任何變化,趙和特别注意了他的呼吸節奏,同樣也沒有任何異樣。
這一點細節證明,郭英根本未将大秦的異姓王公放在心上。
趙和心中微微一凜。
大秦的世襲異姓王公可不是那麽容易得到的,自始皇帝至今,被封爲世襲王爵或者公爵的異姓,數量不超過十位!
這可以說是人臣之勳的極緻,便是大将軍曹猛,以其托孤擁立之功,以其專斷天下之權,尚且沒有獲得世襲王公爵位!
這個郭英,心中應該自有打算,在他的打算之中,北州……并不會回到大秦的手中。
趙和心中想明白這一點,面上的神情卻是不變。
他繼續說道:“郭都護年邁,離鄉多年,北疆苦寒,朝廷必定是要征郭都護回鹹陽的。中樞五輔九卿之職,總得空出一個給郭都護。”
聽到這裏,郭英神情仍然不變。
趙和身體微微仰了仰,讓自己在椅子裏靠得更舒服一些,然後緩緩道:“至于北州這邊,少不得需要年富力強、威望足以服衆者坐鎮,這坐鎮人選,朝廷想來會聽取郭都護意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