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戎各部爲了彼此區分,各有其旗幟,特别是自如今的大單于主事以後,他從骊軒學來所謂“家紋”之制,要求各部都在旗幟之上标有家紋。
這被擲在地上的數十面旗幟,代表了犬戎數十個小部落。
繳獲這些旗幟,證明衆人曾經這數十個小部落作戰,并且在戰鬥中占據了優勢。
傷疤,部旗。
這些展示出來的東西,讓周圍看熱鬧圍觀的衆人瞬間沉默,然後又竊竊私語。
“不是些逃離犬戎人控制的俘虜麽?”
“聽說是翻山抄小路回來的,怎麽會有這麽多部族?”
“身上的傷疤與犬戎人作戰時受的?”
周圍的議論之聲,自然也傳到了趙和的耳中,趙和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又向上方望樓處瞄了一眼。
事實上,望樓與他所在的位置相距并不遠,大聲點的話,都可以進行對話。
他看到了被簇擁着的郭昭。
郭昭同樣低下頭來看到。
趙和面上帶着微笑,郭昭卻是面無表情。
在郭昭身後,那些反對出迎的人聲音小了起來,而開始出現主張出迎的聲音:“卻迎一迎倒也無妨,反正不過就是個表面功夫”
“正是,就算不去迎這個所謂使臣,也當去迎一迎脫險歸來的勇士。”
郭昭聽到這些新起的聲音,面上仍然沒有什麽神情。在他身後,霍峻額頭青筋一跳,突然回頭喝了一句:“住嘴!”
衆人哂然。
霍峻是郭昭重點培養的将領不假,但如今在望樓之上的,哪個不是多年宿将,多少人都是和郭昭一起出生入死的,甚至有人是看着霍峻長大的,故此,對他的喝斥衆人不以爲然。
霍峻也明白這一點,臉色更青得難看,他望了望郭昭一眼,沉聲道:“大都護,我替你去出迎吧!”
此前他堅決反對出迎,哪怕是派人代替都不可,但現在,他卻提出自己代替郭昭出迎。
郭昭眯着眼睛,沒有作聲。
“大都護!”霍峻又道。
郭昭輕微歎了口氣:“小霍,不要急,再等等我們要有耐心,連底下的那個年輕人都那麽有耐心,我們如何能不如他?”
霍峻腮梆子鼓了鼓,終究沒有出聲。
趙和在望樓之下看到上面的郭昭仍然沒有任何動靜,他揚聲說道:“犬戎人連破石堡,靠的是石炮,好教諸位得知,犬戎人的石炮,已經被李弼等盡數毀了!”
此語一出,圍觀衆人再度寂靜下來。
緊接着,有人驚呼道:“難道犬戎人撤圍,就是因爲這個?”
此前犬戎人堵住石河關,已經等了十餘日,看起來就是在等攻城器械。但突然間犬戎人撤走,也沒有什麽攻城器械來到石河關前,這讓北州諸人很是懷疑。他們從擒獲的俘虜口中得知,似乎是一支重要的辎重部隊遇襲,所以銀簽單于才下令撤軍。
此時聽趙和一句話,衆人便将兩件事情聯系起來。
終日生活在與犬戎作戰的一線,這些北州人沒有一個傻子,對于軍略情形,自有自己的分析。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後,衆人再度看向李弼等人的目光,那不僅僅是敬佩了。
而李弼也是愣住了。
突襲犬戎人辎重那一役,完全是趙和布局,他們隻是在那一役中被趙和解救出來的俘虜,但趙和方才的話語,淡去了自己的作用,卻将他推上了風口浪尖!
“都護!”李弼忍不住叫道。
趙和目光閃動,沖他微微一笑:“何事?”
李弼沉聲道:“都護,這使不得!”
趙和卻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非此不可,北州需要英雄,需要一位出自北州的英雄!”
李弼獨眼閃動,嘴巴張了張,然後垂下頭。
他是聰明人,他同時野心勃勃,因此他很清楚趙和此語的意思。
北州如今的情形,可謂暗流湧動。上一代的英雄老去,英雄遲暮向來是人間慘事,更何況是在這風雨飄搖之間出現英雄遲暮的現象。
所以北州需要有新一代的英雄出來力挽狂瀾。
若這英雄是外人,比如說趙和,雖然也有一定效果,但哪裏能讓北州人心服?
沒準兒起到相反作用,讓北州人心中妒恨。
相反,若這英雄出自北州,若這英雄原本就是北州年輕一代将領中的佼佼者,若這英雄還是北州最底層士卒出身還有比這更符合衆人期待的傳奇麽?
李弼深吸了口氣,擡起頭來,看向望樓。
望樓之上,郭昭無意識地伸手按住了欄杆。
此前他站得筆直,根本不需要扶着什麽,但這一刻,他卻忍不住要扶住欄杆了。
他直勾勾地看着樓下,看着趙和,與趙和目光相對。
身爲北州的最高将領和實際統治者,他的消息比别人要靈通得多。外圍石堡爲什麽會被犬戎人一一拔除,犬戎人爲何會突然出兵這背後的原因,他都有所知。
現在趙和将他知道的事情當衆說了出來,這就讓他處于一個尴尬的境地之中。
立下如此大功的李弼等人,值不值得他下樓相迎呢?
可以說,若沒有摧毀犬戎人的炮車,以石河關天險,也未必能久守。摧毀炮車那一役,在某種程度上挽救了北州。這等功勞,莫說下樓相迎,就是出城相迎都是應當的。
否則,必令英雄心寒,壯士志短,民衆失望。
但他就此下樓,去迎的除了李弼等英雄,還有趙和。
畢竟這位大秦使者,是将自己與北州的新英雄們綁在了一處。
郭昭心中非常掙紮,他感覺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二十七年前,那個時候他要做選擇,究竟是繼續東退回到大秦,還是轉而西進擺脫犬戎。
當初他瞬間就做出了選擇,但現在,他卻遲遲未能做決定。
他心裏浮現出許多念頭,這些念頭糾纏在一起,讓他猶豫不決。
然後他看到趙和又微微一笑。
“李弼親帶精銳死士,突襲犬戎人的工匠山谷,将其炮車匠人截殺殆盡,一年之内,犬戎人再無炮車可用。”趙和再度揚聲道。
你做不出選擇,那我就逼你做選擇!
此話一出,周圍民衆再次沉寂,然後歡呼聲直破雲霄。
不僅是歡呼,還有一些女郎,紛紛擲出自己手中的花朵、絹帕,擲向那些傷痕累累的身軀。
一時之間,花飛如雪。
而李弼等人,便屹立于這片姹紫嫣紅之中,茫然不知所措。
趙和再度輕輕拍了拍李弼:“休要露怯,這原本就是你們應得的。”
“這原本就是你們應得的!”
此話一出,李弼突然用手捂住獨眼,幾乎失聲痛哭。
這話不是對他一人說的,是對在場的兩百多北州秦軍說的,是對那些陣亡的兄弟們說的,是對方信等等衆人說的!
隻是嗚咽了一聲,李弼放下手,獨目緊盯着趙和:“大都護,李弼這條性命,以後就是大都護的了!”
趙和一笑:“不是我的,是北州的,是大秦的,是億萬秦人的!”
李弼點了點頭,他再次擡起頭來,向着望樓上看去。
這一次,他的目光多少有些冷漠,少了些此前的景仰。
在李弼看來,北州如此對待趙和與他,實在有些令人寒心。
不過看到望樓之上時,他微微一愣。
因爲原本站在望樓之上的郭昭,已經不見了。
李弼眉頭輕皺,緊接着,就看到郭昭從望樓之下的門洞中走了出來。
除了他之外,他的背後,還跟着一大群身影,全是北州軍中的宿将。
當他們來到與趙和等人相距二十步時,郭昭停下腳步,目光掃過趙和。
趙和從馬上下來,輕輕拍了拍有些不安的馬,同樣看着郭昭。
然後郭昭将自己的頭盔摘下。
在他身後,所有的北州宿将一一摘下自己的頭盔。
頭盔遮掩着的時候不明顯,但頭盔摘下之後,趙和愣了一愣。
因爲他所看到的,全是白發。
一個個白發蒼蒼,一個個面容憔悴,一個個神情肅然,一個個愁眉緊鎖。
趙和嘴角微微一抿,突然間心中有些不忍。
無論這些人如何失禮,但他們都是百戰劫餘的老兵,都是爲了大秦的邊疆而失去鮮血、青春還有親人的秦人。
是朝廷對不起他們,而不是他們對不起朝廷。
當這些老将們紛紛摘下頭盔之後,圍觀的民衆再度沉寂下來,緊接着歡呼聲與痛哭聲同時響起。
周圍的士卒,一個個也都摘下了頭盔。
趙和放眼望去,要麽就是些五十歲以上的老卒,要麽就是些十五六歲還帶着稚氣的少年。
青壯男子,十不存一。
再望向周圍看熱鬧的人,也多爲老弱婦孺,幾乎沒有什麽男子。
趙和心中更是沉重,他緊緊抿着嘴,失去了用言語刺激郭昭的興趣。
而郭昭将拳頭猛然擊打在自己的胸甲之上,向着李弼等人行禮。
“歡迎凱旋!”郭昭說道。
“歡迎凱旋!”他身後衆将齊聲說道。
“歡迎凱旋!”圍觀的百姓們驚天動地地說道。
“歡迎凱旋”李弼等士卒口中喃喃說道。
“歡迎凱旋。”趙和在自己心中默默說道。